朝阳斜斜地越过东边的土坯墙,把堂屋里那方八仙桌照得发亮。洗得发白的蓝布桌布上,我娘用洋红绣的并蒂莲都褪成了浅粉色。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苗子舔着锅底,映得我脸颊发烫,心里却还是凉飕飕的。昨晚爹摸黑借回来的钱就压在桌角砖底下,一沓毛票被汗水浸得发潮,数起来沙沙响。
"吱呀——"院里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伴着一阵夸张的笑声:"晚秋她娘,在家不?"我握着柴火的手猛地收紧,这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陈志强他娘,王氏。
我娘端着粗瓷碗从灶屋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点子:"是他婶子啊,快坐快坐。"王氏扭着水蛇腰迈进门槛,手里那个红纸包着的点心匣子晃得我眼晕。她上身穿的那件碎花的确良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露出脖子上金闪闪的链子,在我们家这灰扑扑的堂屋里,活像只落进鸡窝的孔雀。
"哎呀大嫂子客气啥。"王氏一屁股坐到八仙桌首座,眼珠子跟算盘珠子似的滴溜溜转,从墙上泛黄的"年年有余"年画扫到我脚上打补丁的布鞋,最后落在桌角那个印着大红喜字的点心匣子上,"我家志强上班前特意叮嘱,非得让我把这点心给晚秋送来尝尝鲜,供销社新到的槽子糕。"
我娘搓着手笑得尴尬:"让志强破费了,孩子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啥心意不心意的。"王氏突然打断我娘,肥厚的手爪子一把抓住我娘的手腕,指甲盖涂着蔻丹红,"大嫂你看啊,咱们两家住得近,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志强这孩子打小就跟晚秋亲,总跟我念叨'娘我长大了要娶晚秋当媳妇'。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志强在供销社端铁饭碗,晚秋又是咱们镇上有名的文化人,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嘛!"
我添柴火的手抖了一下,火星子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我一抽气。
我娘的脸"唰"地白了半截:"他婶子你这是......"
"我今天就是来提亲的!"王氏"啪"地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上的空碗都跳起来,"咱们都是实在人,我也不绕弯子。陈家愿意出八百块彩礼,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三大件齐全,风风光光把晚秋娶进门!"她又转向我,笑得嘴都合不拢,"晚秋啊,你嫁过来啥活儿都不用干,天天在家纳纳鞋底绣绣花,不比你跑到大老远的地方读书强?"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我盯着那团跳动的橘红色,突然想起上辈子就是这个月,我娘拿着陈家送来的红布包袱哭了半宿。那时我以为是舍不得我远嫁,后来才知道,她是心疼那笔本该给弟弟治病的彩礼钱。
"娘,我去喂猪。"我把柴火棍往灶膛里一怼,转身要走。
"站住!"王氏尖利的嗓音像锥子似的刺进耳朵,"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我问你话呢!"
我慢慢转过身,目光越过她油光锃亮的头发,落在她身后那根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门闩上。上一世王志强就是攥着这根门闩把我锁在家里,直到刘梅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坐上北上的火车。
"王阿姨。"我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红绸布包着的点心匣子,"彩礼钱是不少,刚好够我一年学费加住宿费。"
王氏脸上的笑僵住了:"你这孩子说啥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我把点心匣子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我考上大学了,下个月就要去报到。"
王氏的眼睛猛地瞪圆,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上大学?你一个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放着供销社铁饭碗的媳妇不当,非要跑出去瞎混?我告诉你林晚秋,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我娘急忙拉住我的胳膊,指甲都掐进我肉里:"晚儿别胡说!快给你王阿姨道歉!"
"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我轻轻挣开我娘的手,目光直直撞上王氏的眼睛。她的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日头,亮得晃眼,却照不透那层算计,"陈志强要是真有心,就该亲自来找我谈。光让您来送点心算怎么回事?还是说,他连来见我的胆子都没有?"
王氏"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肥肉抖了三抖:"好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家志强对你掏心掏肺,你还敢这么编排他!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这大学你不能上!"她突然伸手来抢我压在桌角的录取通知书,"这害人的玩意儿我给你撕了!"
我早有防备,一把按住通知书,腕骨被她抓得生疼:"您凭什么撕我的东西?"
"就凭我是你未来的婆婆!"王氏撒起泼来,手指在我手背上掐出几道红印,"你爹妈都收了我家的定亲信物,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谁收你家东西了?"我爹突然从里屋出来,他刚去给牲口铡草,裤脚还沾着草屑。他把旱烟锅往门墩上一磕,火星子溅了王氏一裤腿,"我林家是穷,但还没穷到卖女儿的地步!"
王氏被烟锅烫得尖叫一声,跳起脚来指着我爹鼻子骂:"林老头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借你家五块钱到现在都没还!要不是看晚秋还算本分,你以为我们陈家能看上你们这穷酸样?"
我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抓住门框的手指关节都在发白。我知道他想起什么——前年春上弟弟发烧,就是跟陈家借了五块钱抓的药,到现在还没还清。
"五块钱我们会还。"我走到爹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但这门亲事,我们林家不同意。"
"你不同意?"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笑得前仰后合,"你爹娘都快点头了,你算老几?我告诉你们,这门亲事你们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不然......"她突然凑近我娘,压低声音,"不然春生在县里医院的住院费......"
我娘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弟弟春生上个月在砖窑厂砸伤了腰,现在还躺在县医院,每天的住院费就像座大山压着全家。
"不然怎样?"我挡在娘身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我弟弟的住院费要挟我们?陈家就是这么做人的?"
"我可没说。"王氏皮笑肉不笑地理了理衣角,"不过志强他表叔在县医院当会计,想给谁减免点费用,还是很容易的。"
院子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屋檐下那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我看着王氏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突然想起上辈子弟弟出院后,陈志强就是拿着一沓子住院费单据来逼婚的。那时我爹咳着血说"让孩子去吧",被王志强一脚踹在胸口。
"陈志强勾结医院会计挪用公款,你知道吗?"我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王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被冻住了:"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去县医院查查就知道了。"我往前走一步,王氏下意识地后退,脚后跟撞到门槛差点摔倒,"志强哥表叔上个月刚给儿子买了台彩色电视机,您说是吧?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哪来的钱买电视?"
上辈子陈志强他表叔就是因为挪用公款被抓的,牵连了不少人。那时我还傻乎乎地劝陈志强"做人要本分",结果被他骂"头发长见识短"。
王氏的脸白一阵青一阵,眼神飘忽不定:"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走!"她抓起桌上的点心匣子,转身就往外跑,慌不择路差点被门槛绊倒,"这事没完!你们给我等着!"
院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纸都在颤。
我娘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大口喘气:"你这傻孩子!怎么能跟她那样说话!陈家在镇上有人......"
"有人也不能胡说八道。"我蹲下身,从水缸里舀起瓢凉水递给我娘,"挪用公款是犯法的,他们不敢把事闹大。"
爹突然"咚"地一拳砸在八仙桌上,桌上的空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他红着眼看向我,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血丝:"晚儿,你真想去上大学?"
我点点头,胸口像是堵着团棉花,吐不出也咽不下:"爹,我想试试。"
"好!"爹突然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这学,咱上!"
我娘"哇"地一声哭出来:"你疯了?那钱从哪儿来啊!春生还在医院躺着啊!"
"钱我来想办法!"爹粗暴地抹了把脸,拿起墙根的锄头,"我去砖窑厂!那里工钱高!"
"你腰......"我娘想说什么,被爹一个眼神制止了。我知道爹的腰是去年在砖窑厂砸伤的,阴雨天疼得连炕都下不了。
"爸。"我抓住爹的胳膊,他的袖管磨出了洞,露出里面干瘦的小臂,"我昨天在邮局问了,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爹愣住了:"助学贷款?那是啥玩意儿?"
"就是国家借钱给我们上学,毕业以后再还。"我尽量说得简单,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具体要怎么办,只记得上辈子听收音机里说过,"邮局的同志给了我学校电话,等天亮我去问问。"
院门外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响,"叮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间,陈志强应该下班了。
爹把锄头往墙根一靠,抄起门后的扁担:"我去看看是谁。"
"别!"我拦住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该来的总会来的,躲是躲不过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志强穿着那件蓝白格子的确良衬衫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两瓶橘子罐头。夕阳的金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上辈子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样子。
"叔,婶,我来看看你们。"他笑得一脸憨厚,目光越过我爹娘,直直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和关切,曾经让我沉溺了一辈子,直到临死前才看清那底下的算计。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硬壳封面硌得我手心发疼。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偷走我的人生。
\[未完待续\]陈志强的脚刚迈进门槛,我娘就慌忙抹了把脸往灶屋躲,锅铲碰着铁锅"哐当"响了一声。爹把扁担悄悄靠回墙根,指节上的青筋慢慢消下去些。院子里晒的红薯干被风吹得簌簌响,混着陈志强身上那股雪花膏味儿,腻得人心里发堵。
"叔,春生咋样了?"他把罐头往桌上一放,玻璃瓶子撞着粗瓷碗叮铃响。那双总是笑着的眼睛扫过我红通通的手腕——刚才被王氏掐出的印子还没褪。
"县医院住着呢。"爹蹲回门槛上摸旱烟袋,烟杆在粗布裤腿上蹭了蹭,"志强啊,你娘刚来过。"
陈志强的笑僵了一瞬,快得像没发生过。他从口袋里摸出包大生产烟,抖出两根递过来:"我娘就是热心肠,孩子们的事总挂心上。"纸烟盒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晚秋,听说你考上大学了?"
我娘端着水盆从灶屋出来,水溅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印子。"啥大学啊,女孩子家读再多书..."话说一半被我爹瞪了回去,后半句咽进喉咙里,闷闷地去檐下晾衣裳。
"省师范大学。"我把录取通知书往桌上推了推,封皮上的金字在斜照的日头里闪着光。上辈子我就是揣着这张纸,在砖窑厂搬了三个月砖才凑够路费。那时候陈志强总往窑厂送饭,说"等你想通了就别遭这罪",现在想来,他怕是巴不得我一辈子做苦力。
陈志强的目光在通知书上停了半晌,喉结动了动:"学费得不少钱吧?"
"国家有政策,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我盯着他白衬衫第二颗扣子——上辈子他就是解着这颗扣子,把我按在砖窑后面的草垛上。那天的月光跟今天的日头一样晃眼,他说"你生是我的人,跑哪儿去都没用"。
"贷款哪有那么好申请。"他突然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我托人打听过,得有镇上干部担保。要不...我去找找供销社主任?"
爹装烟丝的手抖了一下,火星子落在地上。我知道爹在想什么——只要陈志强开口,别说是担保,就算是直接借钱,供销社主任多半也会给面子。
"不用麻烦志强哥了。"我抓起通知书塞进蓝布衫口袋,边角戳得心口发疼,"我自己去镇政府问问。"
陈志强脸上的笑彻底没了。他盯着我口袋鼓起的形状,慢慢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泛白。"晚秋,你非要这样吗?"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娘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彩礼我再加两百,手表缝纫机都买上海牌的,还不行吗?"
"陈志强。"我走到他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却看得清他瞳孔里跳动的日头,"你还记得初三那年,你说要跟我一起考县一中吗?"
他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撞翻了长凳,发出刺耳的响声。"你..."嘴唇哆嗦着,脸涨得通红。
我娘晾衣服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晾衣杆"啪嗒"掉在地上。爹霍地站起来,烟锅"哐当"砸在门墩上。
"那年你说漏嘴,说你爹早托人给你留了供销社的位子。"我步步紧逼,看他退到墙根无路可退,"你明知道我想考大学,还哄着我说要一起读书。陈志强,你安的什么心?"
他突然扑上来抓我手腕,劲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我是为你好!女孩子读大学有什么用!毕业还不是要嫁人!"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热乎的,黏腻的,跟上辈子在草垛上一样令人作呕。
"放开她!"爹操起扁担就往陈志强背上砸,"畜生!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扁担抽在的确良衬衫上发出闷响,陈志强疼得嗷嗷叫,手却越抓越紧:"林晚秋我告诉你!这大学你休想上!要么嫁给我,要么就看着你弟弟没钱治病!"
我狠狠咬在他手腕上,尝到铁锈味的那一刻,他终于痛得松了手。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捡起地上的扁担塞给爹,挺直脊背看着他,"住院费我们会自己想办法,以后陈家的东西,我们一针一线都不会要!"
陈志强捂着手腕后退几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突然,他从网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摔在地上,银镯子滚了一地,在青砖地上闪着冷光——那是王氏说的"定亲信物"。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林晚秋,你给我等着!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们陈家,你们林家怎么过下去!"
他转身就往门外冲,刚跑到院里,正撞见村支书领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陈志强骂骂咧咧地推开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中山装男人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满地的银镯子上,又扫过我们几张煞白的脸。村支书连忙打圆场:"误会误会,年轻人吵架呢!"转头冲我们使眼色,"这是县教育局的张干事,来核实大学录取情况的!"
张干事没理会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到我面前,从公文包掏出张纸:"林晚秋同学是吧?你的助学贷款申请我们收到了,今天来做个家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红肿的手腕上,"刚才是怎么回事?"
爹慌忙把扁担藏到门后,我娘捡镯子的手抖个不停。我攥紧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指节发白——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张干事,是这么回事......"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院门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尖啸声,由远及近,像根锥子扎进每个人心里。
我娘手里的银镯子"哗啦"掉了一地:"是...是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