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府所在的河内,三月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糖浆,饱含着雨季来临前最后的水汽。浓重的暮色沉沉压下,法国人建造的米黄色殖民建筑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出模糊的轮廓,街边高大的凤凰木枝叶在湿热的风里纹丝不动。空气里弥漫着青木瓜和鱼露的甜腥气息,混合着法国香水若有若无的尾调,闷得人喘不过气。
高朗街二十七号那座三层法式小楼里,灯光早早熄灭,无声地浸在昏沉的暗影中。它像一只蛰伏的兽,沉默而警觉。临街的百叶窗紧闭,透不出一丝光亮。街对面,隔着不算宽阔的碎石路面,另一栋格局相似的洋楼二楼,同样没有灯光。临街的窗户后面,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只在最边缘,极其细微地,被掀开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双眼睛,锐利、冰冷,如同鹰隼锁定猎物,正透过这道缝隙,一眨不眨地、长久地注视着对面二十七号那扇紧闭的、黑洞洞的大门。
陈默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揉了揉因长时间聚焦而酸涩发胀的眉心。指尖带着烟草和火药混合的粗糙气息。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角落里那台老式电风扇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嗡嗡声,徒劳地搅动着令人窒息的闷热。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坟茔。他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电文纸,上面只有一行冰冷、坚硬,如同淬火钢钉般的命令:“限期制裁,不惜代价!”落款处那个力透纸背的“戴”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踱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对面那座死寂的小楼。汪兆铭——这个名字如同一块沉重的铅石,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窗外这片异国湿热的土地上。那个曾以慷慨激昂的革命者形象闻名于世的人,如今成了民族耻辱柱上最醒目的符号。他的“艳电”如同淬毒的匕首,从河内发出,刺穿了无数国人的心。制裁,必须制裁!这是来自重庆最高层的意志,是悬在军统头上最紧迫的利剑。而他陈默,被戴笠亲自点将,带着“十八罗汉”这支军统最锋利的刀锋,远渡重洋,来到这陌生的热带城市,只为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汪逆与日本人彻底合流前,将其彻底抹除。
“默哥,”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鲁翘,行动组里枪法最准、身手最利落的年轻人,代号“唐英”,走了进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布满血丝,像蛛网般爬开。“余先生那边…还是不行。”
陈默没有回头,只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三天了。整整三天,他们像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鼹鼠,把希望押在了一条肮脏的下水道上。计划的核心人物,化学专家余乐醒,正带着两个精干的组员,在离高朗街不远的一处隐秘据点里,与一堆瓶瓶罐罐和刺鼻的气味搏斗。他们的目标,是利用错综复杂的城市地下管网,找到一条通往高朗街二十七号内部的隐秘路径,最终将致命的毒气,无声无息地注入汪精卫的浴室。一个理论上完美无缺的“意外死亡”方案。
“管径不对。”唐英的声音干涩,“老余他们找到的接入点,理论上应该通到目标建筑的主管道。但实际接驳的时候,发现接口尺寸对不上。不是一点点,是完全不匹配。像是…有人专门改造过那段管子,或者我们拿到的旧图纸根本就是错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老余说,除非有专业设备现场扩管,或者重新找接入点,否则…毒气进不去。硬来,立刻就会暴露。”
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发出笃笃的轻响。图纸错误?还是对方早有防备,在入住后悄然改造了内部管道?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这条看似隐蔽的“捷径”,已然成了死胡同。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那电风扇的嗡嗡声,此刻听来如同绝望的哀鸣。
“知道了。”陈默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让老余撤回来,清理干净所有痕迹。‘水喉’计划,终止。”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焦躁,快得像刀锋的反光。“通知各组核心,半小时后,老地方碰头。‘山道’方案,启动。”
“山道”——这是他们的B计划。情报显示,汪精卫近期有前往离河内市区数十公里外的三岛山风景区散心的习惯。那蜿蜒崎岖、林木葱茏的山间公路,将是绝佳的伏击场。
闷雷在遥远的天际滚动,低沉而压抑,像是巨兽在云层深处翻了个身,却迟迟没有雨水落下。河内城被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