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比往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几辆半旧不新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如同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河内市区，沿着通往三岛山的公路疾驰。陈默坐在其中一辆的后座，闭目养神。唐英坐在副驾驶，膝上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轮廓硬朗。车里没人说话，只有引擎低沉稳定的轰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车子最终停在了距离预定伏击点尚有两公里的一处隐蔽岔路口。陈默等人迅速下车，换乘早已等候在此的几辆不起眼的脚踏车和人力车，装扮成当地农民或小贩的模样，三三两两，沿着不同的乡间小路，向目标区域迂回渗透。
伏击点选在一处急弯后的上坡路段。公路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是长满茂密灌木和竹林的深谷，视野相对开阔，而弯道本身则限制了车辆的通过速度。陈默和唐英潜伏在坡顶密林深处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位置绝佳，既能俯瞰下方蜿蜒的公路，又完美地融入了浓密的背景。另外几组人马，则分别扼守在前方弯道视线盲区的树丛中，以及后方一段便于截断退路的狭窄路段。他们像钉子一样楔入了这片寂静的山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林间不知名的虫豸发出单调的鸣叫，更添几分焦躁。汗水浸透了贴身的粗布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着公路的来向，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引擎的异响。
“来了！”唐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打破了死寂。他手中的望远镜纹丝不动。
远处公路的尽头，出现了几个移动的黑点，迅速变大。领头的是一辆深灰色的雪铁龙轿车，后面紧跟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再后面是一辆载着几名便装人员的军用卡车。车队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速度，沿着公路向伏击点驶来。
陈默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撞击着。他缓缓抬起手，那是一个准备行动的暗号。身旁，唐英早已将油布掀开，一挺精心调校过的捷克式轻机枪冰冷的枪管，稳稳地架在了岩石的缝隙间，准星牢牢套住了领头那辆雪铁龙轿车的驾驶位。山坡两侧的树丛里，细微的窸窣声响起，那是枪械保险被悄然打开的声音。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林间的湿气。
车队越来越近，引擎的轰鸣清晰可闻。雪铁龙车头上那个双人字形的标志在阴沉的天光下隐约可见。距离伏击核心点不足三百米。
陈默的手指微微曲起，即将挥下那决定生死的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嘎吱——！”
一声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猛然撕裂了山林的寂静！领头的雪铁龙轿车毫无征兆地在距离弯道还有几十米的地方骤然减速，轮胎在碎石路面上擦出几缕白烟。紧接着，车队后面那辆福特轿车也猛地刹停。整个车队突兀地停在了伏击圈边缘！
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透过望远镜，他看到雪铁龙轿车的后车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身影匆匆下了车，对着后面福特车上下来的人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那身影…正是汪精卫！他的侧脸在望远镜里一闪而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随即，那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或信息，竟毫不犹豫地转身，猫着腰，迅速钻回了雪铁龙轿车！
“掉头！快掉头！”望远镜里，陈默清晰地看到汪精卫对着司机急促地挥手，脸上血色尽失。
引擎再次轰鸣，但不是向前，而是倒车！领头的雪铁龙轿车开始笨拙地在并不宽阔的公路上原地掉头，轮胎碾过路边的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面的福特轿车和军用卡车也立刻效仿，整个车队像受惊的蛇，慌乱地扭动着身躯，试图逃离这个即将吞噬它们的陷阱！
“默哥！”唐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手指已经扣在了冰冷的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只需要零点一秒，炙热的子弹就能穿透那辆雪铁龙的车窗！
陈默的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望远镜的视野里，那辆正在掉头的雪铁龙轿车后车窗紧闭，深色的玻璃阻挡了视线，但汪精卫那惊魂未定的、苍白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开枪？目标正在移动且位置不利，第一击未必致命！一旦枪响，对方护卫卡车上的火力立刻就能覆盖这片山坡！计划完全暴露，伏击将变成一场毫无掩护的正面强攻，后果不堪设想！
“撤！”陈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浓浓的不甘和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猛地按下了唐英蓄势待发的枪管。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两人紧绷的神经。
“全体！撤！”命令通过极低频率的微型步话机瞬间传递出去。山坡两侧的密林中，几处伪装极好的灌木丛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生命存在。只有那几辆正在公路上仓皇掉头的车辆，引擎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挫败。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颗，沉重地敲打在宽大的树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很快，雨点连成了线，继而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铺天盖地，将整片山林笼罩其中。雨水冲刷着岩石、泥土和方才潜伏者留下的微不可察的痕迹，也冲刷着陈默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更深处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焰。
“为什么？”唐英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但里面的痛苦和不解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就差一步！他为什么突然掉头？他怎么会知道？”
陈默没有回答。他站在倾盆大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全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再次投向远处那座在雨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高朗街二十七号小楼。那栋楼像一个沉默的嘲讽，矗立在视野尽头。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窜入他的脑海，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猛地想起行动前最后一次情报核对会上，一个年轻组员略带迟疑的疑问：
“组长，对面…那栋楼的门牌，我们反复确认过是二十七号，没错吧？上次外围观察点回报，好像看到有工人往旁边二十五号搬东西，动静不小…会不会…”
当时这个细节在诸多更紧迫的情报中被一带而过，无人深究。二十五号…二十七号…仅仅一墙之隔？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划破阴沉的天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陈默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惊疑和冰冷彻骨的寒意。雨水顺着他紧握的拳头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泥泞的地上。
【消息】
【剧本】《黑红》已完结，欢迎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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