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

谭一然端着几乎没动的餐盘，僵硬地站起身，低着头，没有向那个让他心跳停摆又狼狈碎裂的角落投去哪怕一瞥，像一个落败的逃兵，迅速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明周发泄完，心里郁结的气稍稍疏散了些，但一种莫名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李昕担忧地看着她：“周周，你刚才说的……会不会太重了？谭一然他……好像人也不是那么坏，就是方式太……”

明周心头却掠过一丝不安，很快又被新的烦心事覆盖——张弛那个毒瘤，现在不定在班上怎么编排她。

果然，接下来的两天，班里气氛微妙。张颜虽然没再公然挑衅明周，但看向她的眼神总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不屑。更让明周难受的是，班上开始隐隐流传起一些闲言碎语。“明周是不是跟谭一然有什么啊？不然他干嘛替我们班出头？”“我看就是谭一然替她抱不平吧？张颜请奶茶，最膈应的不就是明周？”“当班长不主持公道，就知道找外援告黑状……”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蚊子，嗡嗡地绕在她耳边。她强作镇定，装作没听见，但每一次张弛投来的冷眼，每一次背后突然压低的声音，都像小刀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轻轻划拉。她更加沉默了，除了必要的班级事务，几乎不与人多言，整个人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疏离而倔强。

就在这时，学校通知下来：为了促进文科班与理科班的交流，将临时举办一场跨学科的班级辩论友谊赛，对阵双方，赫然是谭一然带领的高三物理一班 VS 明周带领的高三历史二班！辩题更是火药味十足——“网络热点事件中，舆论监督与司法审判孰重孰轻？”

消息一出，整个年级都燃了。文理对撞！班长对决！还是刚发生过“奶茶举报事件”的两班！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期待着一场火花四溅的好戏。

历史二班瞬间炸开了锅。张颜第一个跳出来，阴阳怪气：“哎呦，班长大人，老对手了！上次‘帮忙’都帮到我们班评选了，这次‘对决’，我们不得好好准备，‘谢谢’谭班长的‘关照’？”

她把“帮忙”和“谢谢”咬得极重，引得几个跟他交好的男生发出揶揄的笑声。

明周脸色微白，但脊梁挺得笔直，站在讲台上，目光冷冷扫过张颜，声音沉稳得听不出情绪：“这是班级荣誉战，个人的恩怨给我放一边！想为班级出力的，留下开会讨论；想趁机搅浑水的，”她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钉在张弛脸上，“现在就滚出去。”

她的气场罕见的强硬。张颜被噎得脸色发青，恨恨地闭上了嘴，但眼神依旧像淬了毒。班里安静下来。大家虽然对张颜的行径不齿，但也确实对这场与物理班的比赛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既有被“外人”点名的憋屈，又有一种“干翻他们”的斗志。

明周作为主辩手之一，压力山大。辩题偏法律伦理，她需要搜集大量资料和案例，还要和老师讨论。班上气氛沉重，大家默默准备，但那份被架在火上烤的紧张感挥之不去。谭一然和物理班的名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开赛前两天，意外发生了。原本负责结辩的同学突然身体不适请假在家，无法参赛！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压力巨大，且准备时间严重不足。班上一时间陷入恐慌。

明周看着备选的几位同学，有人退缩，有人紧张得脸色发白。张颜坐在后排，抱着胳膊，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仿佛在说：“看你怎么收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排练室里一片愁云惨雾。历史班的带队老师也急得团团转。就在几乎绝望之际，明周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没人上，我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全班都愣住了。

“班长……你已经是主攻手之一了，压力太大了……”

“我来顶结辩位。之前的材料我都熟悉。” 明周打断他们，语气不容置疑，“重头理逻辑，调整攻防点，时间紧点而已。” 她没再看任何人的表情，径直走向黑板，拿起粉笔就开始梳理框架，“都愣着干嘛？过来！”

那一刻，她身影在众人眼中仿佛拔高了许多。不是逞强，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背水一战。她的冷静和担当，像一道微弱但坚定的光，瞬间驱散了慌乱。没有欢呼，但同学们眼中的恐慌变成了信服和一股凝聚力，迅速围拢过去。

只有张颜，撇了撇嘴，眼底的冷笑更深——哼，出风头谁不会？看你到时候在谭一然面前怎么丢脸！

辩论赛当天。礼堂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又兴奋的因子。评委是几位文理科资深老师和教导主任。舞台两边，物理一班和历史二班分庭抗礼。

当谭一然带着物理班学生上台时，整个会场响起一片不小的惊叹和助威声。他的气场极强，自信沉稳，目光锐利如刀锋，浑身散发着理科“学神”兼“辩霸”的压迫感。他与评委打过招呼，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对面辩位。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明周身上。

她穿着整齐的班服，面色沉静如水，脊背挺直如青竹。她并未与他对视，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记，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

那副沉静又倔强的样子，忽然让谭一然想起她在教室解数学题时的专注模样。只是，这一次，她的专注里，多了一种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决绝和孤勇。她的平静之下，像压抑着一座火山。

而坐在明周身后代表席的张颜，对谭一然投去的眼神则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看你护着的班长，现在要被你亲手碾压了。

谭一然的心猛地一沉。关于明周在班级里的处境，他虽然没刻意打听，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风声。

此刻，看到张颜那不加掩饰的敌意，再看到明周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压力下挺直了腰杆坐到最重要也最难的结辩位上（他从朋友那里听说了那个突发事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食堂里她冰冷的抱怨言犹在耳，但此刻看着她独自一人扛起整个班级荣誉和压力的侧影，一种混杂着酸楚、刺痛、震惊和无法言喻的……心疼，像藤蔓一样猛地缠绕住他。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疯了，自己这么教的人，就然会想给她放水，只因她赢了比赛，会不会高兴一些。

他想，或许自己错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秩序，是在帮她。可他从未真正理解过她身处漩涡中心的艰难和疲惫，更没想过自己看似正义的一刀，会把她推到如此孤立无援、被自己人质疑的风口浪尖。他替她做出的选择，反而成了她身上的枷锁。

比赛开始。物理班准备充分，攻势犀利，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打得历史班的前期辩手有些招架不住，节节后退。

观众席上的物理班同学掌声雷动。明周作为主攻手之一，前期仔细听双方同学的交锋，找出对方的漏洞点，在高压下奋力反击。

她引用的历史和伦理案例精准而有力，几次漂亮的交锋甚至压得对方辩手一时语塞，硬生生撕开了物理班牢不可破的阵线一角，引得台下不少历史班同学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但谭一然不愧是谭一然，作为物理班的逻辑核心，他很快稳住阵脚，抓住明周反击中的一个细微偏差，如同最冷静的狙击手，展开了犀利无比的反击，再次将局面拉平，甚至隐隐压回。辩论进入白热化，双方旗鼓相当，攻防转换令人窒息。

终于，轮到结辩环节，双方三分钟定生死。

谭一然的结辩铿锵有力，几委处还提出了几个难以处理的问题，以佐证自己的观点。

明周稍后站起身。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以一己之力顶住压力站上结辩席的历史班班长身上。

她缓步走到台中央。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清晰地照出她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膝盖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连日熬夜加上巨大压力，旧伤在关键时刻爆发了。她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台下前排，谭一然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走向麦克风时，右腿在支撑身体那瞬间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紧绷。

那个膝盖的伤……！

那一瞬间，食堂里听到的一切抱怨似乎都离他远去了，只剩下尖锐的心疼——她顶着伤，顶着全班的期望，顶着流言蜚语，顶着……他带来的所有麻烦，站到了这里，站在他面前。

明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膝盖的剧痛和身体的虚浮感，抬起头。她清澈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隔着辩台，竟与谭一然那双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短暂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担忧，有……某种她难以辨识的翻涌的痛楚？那道目光像带着电流，让她心头猛地一悸！她立刻移开视线，仿佛被灼伤。

但就是那短暂的对视，却像点燃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火苗。她握紧了手中的卡片——那里记录着她熬了几乎两个通宵重新梳理的核心逻辑和情感升华点。

开始结辩。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起初因为紧张和身体的疼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逐渐变得平稳、清晰、有力。

她没有纠缠于前面的细节驳斥，而是直接抓住了谭一然方才一个关于“程序正义优先”的关键论点，用近乎冷酷的锋芒直指要害：

“对方四辩强调程序正义至上，但须知，当程序的高墙阻隔了阳光的路径，无法照亮黑暗角落里的血泪与冤屈时，舆论监督就如同一把凿子，虽未必精美合规，却能在高墙上凿开缝隙，让阳光得以倾泻而入，提醒世人：总有不公等待被看见，总有沉默需要被打破！程序是骨架，舆论却是血肉感知！”

她的结辩，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有清晰的逻辑链贯穿始终；没有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有磐石般的沉稳力量；没有回避问题，而是从更高维度破解了对方的立论核心！她将法律伦理与社会人情巧妙结合，直击人心！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尤其是最后关于“地下水脉”与“制度活泉”的比喻，精彩绝伦，堪称神来之笔！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会场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历史班的同学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拼命鼓掌呐喊！就连一些物理班的同学和评委老师，也由衷点头赞赏。这场辩论的结辩，太精彩了！绝境反击，力挽狂澜！

明周站在聚光灯下，挺直腰杆，对着台下鞠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台下，谭一然没有鼓掌。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台上那个在灯光下、在痛苦与荣耀的交织中摇摇欲坠却散发着惊人光芒的女孩。

掌声在她身边雷动，却仿佛离他很远很远。他刚才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论点，在她那股破釜沉舟的智勇之下，都显得有些苍白。她的结辩，不仅仅是击败了他的逻辑，更像是一场审判，对他自以为是、对她造成伤害的无形审判！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懊悔、刺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她的声音穿透掌声落进他耳里，那句“地下水脉”像是在直接拷问他的灵魂——他自诩公正的行动，是不是正是那道想堵死真实声音的冰冷堤坝？而他堵住的……是她的声音。

散场人流如潮水般涌出礼堂。明周几乎是用意志力支撑着走下台阶。

然而，当她扶着楼梯扶手艰难挪动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杵在了通道口，挡住了她的去路。

谭一然。

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死死盯着她的脸和明显不自然的右腿姿势。所有的光环褪尽，褪尽了物理大神的傲慢，褪尽了台上四辩和结辩手的犀利，只剩下一个满眼痛楚、手足无措、被内心愧疚巨浪反复冲击得狼狈不堪的少年。

通道狭窄，人潮推搡。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几乎将他撕裂的复杂情绪：

“你……怎么样？”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想道歉，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笨拙地问出了这一句。

而他的目光，却像有千钧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她支撑着身体、微微颤抖的那条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