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

明周的“我还好”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掉在地上，与其说是安慰谭一然，不如更像是一种自我麻痹和自我说服。她没有看他错愕而更加痛苦的眼神，几乎是拖着那条发沉的腿，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融进了嘈杂散场的人流里。

谭一然那句笨拙的“你……怎么样？”还卡在喉咙口，却已经被她用无所谓的态度堵了回去。他看着她倔强却又透着虚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脏像是被冰冷潮湿的毛巾紧紧裹住，闷得喘不过气。这份“看开了”，比任何怨怼都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莽撞又多余的破坏者。

之后的日子，两人在走廊、在食堂、在操场的边界处偶遇，视线会短暂地撞上。明周迅速移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空气；谭一然则无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攥紧了拳头，将那声没能出口的道歉与汹涌的疼惜一同咽下腹中，化作更深的沉默和阴郁。物理班的同学们都察觉到了班长身上那种沉甸甸的低气压。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晚自习课间。物理班的走廊相对安静，因为理科班的学生更倾向于利用课间争分夺秒地演算或小声讨论问题。谭一然刚走出教室想透口气，一抬头，就看到那个熟悉又瘦削的身影站在物理班后门口走廊尽头的窗口处，似乎在等人。

是明周。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整个人几乎要融进窗边那片被走廊顶灯照射不足的、略显昏沉的夜色里。最关键的是，她戴着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谭一然的视线瞬间锁定了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平日里澄澈沉静的眼眸，此刻眼皮微微肿着，眼角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力擦拭过却未能完全消失的湿润痕迹。那抹红痕在走廊微暗的光线下，刺得谭一然心口猛地一缩。她哭了？为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步伐有些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

“明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明周闻声转过头，看到他时，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惊扰的小鹿，随即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份泄露情绪的眼红再次藏进睫毛的阴影下。她似乎更往墙边的阴影里缩了缩。

“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李昕。”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闷闷的，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沙哑和鼻音，但语气刻意维持着平缓，仿佛只是让他帮忙传个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某个点。那是一种明确划清界限的姿态——“我只需要你帮忙叫人，仅此而已”。

谭一然的心沉了沉。他没有追问，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声：“……好。” 他转身回到闹哄哄的教室，脚步略显僵硬。教室里明亮的灯光和喧嚣的人群仿佛与他隔着无形的屏障。他径直走向李昕的位置，低声说：“明周在后门口走廊尽头等你。”

李昕愣了一下，马上放下笔，担忧地看了谭一然一眼，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谭一然没有跟回座位。他走到教室门口，身体侧倚着门框，目光却越过教室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向了走廊的尽头。

明周背对着物理班的方向，面朝着打开的窗户，微微低着头。李昕快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靠得很近，低声询问着什么。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谭一然听不清具体的话语，但他清晰地看到明周的肩膀在李昕靠近的那一刻，微微垮塌了下去。她拉着李昕又往更暗的角落挪了挪，确保不被走廊上来往的其他物理班同学过多注意到。

李昕搂住了她的肩膀。明周虽然戴着口罩，但谭一然还是能看到她瘦弱的脊背开始有细微的、克制的颤动。隔得远，那哭泣或许无声，但那传递出来的巨大悲伤和委屈，却像实质的浪潮，远远地扑打过来，重重拍在谭一然的心岸上，留下一片冰冷的刺痛。

她们在那里站了很久。明周断断续续地倾诉着。谭一然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走廊灯光将他倚靠门框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脸隐在教室光晕外投来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两潭幽深的湖水，里面翻涌着复杂得化不开的情绪——有担心，有疑问，有看到她卸下防备时产生的细微酸涩的温柔，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无力感、无法靠近的深深懊恼和焦灼。

他听到李昕偶尔提高音量、带着强烈愤慨的话语碎片，夹在晚风的噪声里模糊地传来：

“……什么东西啊！再急也不能那样对你说话吧！什么叫‘废物’、‘畜牲’？”

“……那种口气！好像你是什么仇人！”

“……下午……他自己事情说不清楚，还怪你！要杀人一样的语气……”

李昕的每一句控诉，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谭一然的心脏表面划下痕迹。他终于明白了那双红肿眼睛背后的沉重。不是班级琐事的压力，不是张弛的怨毒，而是来自至亲的语言暴力。

那利刃远比张颜的恶意更伤人，因为那源头是“家”，是理论上最该给她安全和温暖的地方。

他想象着她下午独处时承受的无端怒火和羞辱，那种孤立无援、被最亲近的人刺得遍体鳞伤的绝望。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节泛白。这一刻，食堂的指责、流言的压力、辩论的胜负都变得遥远而渺小，只剩下那个在窗边独自承受痛苦的脆弱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保护她、替她挡去所有风雨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明周的倾诉渐渐变成了低微的话语，肩膀的抽动也缓慢平复了一些。李昕一直低声安慰着。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划破了这份角落里的悲伤。谭一然猛地回神。

明周也听到了铃声，身体立刻离开了李昕的肩膀。她站直了身体，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下方。即使隔着口罩，谭一然也能感觉到她在深深地吸气，努力调整着呼吸。那个短暂的、依靠的肩膀撤走，她又变回了那个需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明周。

她拉了一下李昕，低语了几句，大概是在道谢和道别。然后，她迅速转过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却极快地沿着走廊，走向通往她们自己班级的楼梯方向。她的背影重新挺了起来，带着一种脆弱的坚韧，再次将自己封存在了那个坚硬的外壳里。

李昕看着明周消失在楼梯口，叹了口气，一转身就看到了还倚在门框边的谭一然。她愣了一下。

谭一然的目光从明周消失的楼梯口收回，与李昕担忧的目光相遇。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对李昕点了点头，眼神里有感激，有托付，也有一种沉重的、尚未找到出口的忧虑。然后，他转身走进物理班吵闹的教室，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李昕却从他挺直的背影里，读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紧绷和……决心？仿佛刚才在走廊尽头，那些无声的泪水和压抑的情绪，不仅仅只落在了明周一个人心上。

当谭一然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明周那空荡荡的后桌（历史二班在楼下）位置，像一个无形的黑洞，吸附着他所有的思绪。他坐下，拿起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似乎在思考该如何穿越这堵隔在他们之间的无形之墙。窗外，城市的光影倒映在他微沉的瞳孔里，映不出答案，只映出那个在昏暗灯光下红着眼睛、倔强将悲伤吞咽下去的孤独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