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院的寒风,似乎也带着毒。墨兰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单薄的被褥根本无法抵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她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全身每一寸神经都绷紧如弦,敏锐地捕捉着院墙外的每一丝动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胃里空得发疼,后背的伤口在持续的寒冷和紧张下隐隐作痛,额角撞击留下的青紫淤痕也传来阵阵闷痛。但这一切生理上的痛苦,都被一股更冰冷、更强烈的意志死死压制着——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终于!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踉踉跄跄地撞在清心院紧锁的院门上!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哗啦声,门栓被用力拨开的刺耳摩擦声!
“姑娘!姑娘!”春杏带着哭腔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穿透门缝,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惶,“奴婢……奴婢拿来了!”
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春杏瘦小的身影卷了进来。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用她自己的粗布外衫裹成的包袱,小脸煞白,头发散乱,额头上全是汗水和不知在哪里蹭的灰,棉袄的袖子还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显然,这一趟“拼死”之旅,绝非易事。
“快……快关门!”春杏惊魂未定,几乎是扑进来的,反手就用尽力气将沉重的院门再次推上、落栓。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门板大口喘息,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后怕和委屈。
墨兰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冻结的荒原瞬间被点燃!她撑着床沿,几乎是扑到桌边,动作快得牵动了伤口也毫不在意。
“东西呢?”
春杏连忙将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放在桌上,手忙脚乱地解开。里面赫然是一大包颗粒饱满的绿豆,一小捆干燥的甘草,还有一小包切好的防风片。
“奴婢……奴婢按姑娘说的,去了大厨房……”春杏的声音还在抖,带着哭腔,“管事的张嬷嬷……她……她起先不肯,说清心院用不着这些,还骂奴婢多事……奴婢……奴婢就按姑娘教的说了……”她说到这里,身体又是一颤,显然回忆起了当时的恐惧,“张嬷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像是见了鬼!她……她盯着奴婢看了好久,眼神……好可怕……后来……后来她就让人把东西给奴婢了……还……还掐了奴婢几下……”
墨兰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桌上的药材,确认无误。初级药理知识让她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些药材的品质——绿豆饱满新鲜,甘草干燥道地,防风片切得整齐。分量……勉强够用几次。看来那“拼死”的威胁,起了作用。至少,暂时震慑住了某些人。
“做得好。”墨兰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肯定,她拿起桌上那个仅有的、磕破了边的粗陶碗,“去,找个能生火的东西来,立刻煎药!绿豆为主,甘草防风为辅,三碗水煎成一碗!快!”
春杏看着墨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头:“是!姑娘!”她转身就冲了出去,在清心院荒芜的角落里翻找起来。
墨兰则立刻动手,抓起一大把绿豆,用清水反复淘洗。冰凉的井水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动作麻利而专注。淘洗干净的绿豆倒入粗陶碗中备用。甘草、防风片也迅速拣选、清洗。
春杏很快抱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罐和几根半湿的柴火跑了回来。清心院没有正经的炉灶,只能在冰冷的墙角,用几块石头勉强架起瓦罐。
生火是个难题。半湿的柴火冒着呛人的浓烟,却迟迟不肯燃起。春杏急得满头大汗,用嘴拼命吹着那微弱的火星。墨兰则冷静地蹲在一旁,用捡来的枯叶小心引火。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稳如磐石。
浓烟呛得两人连连咳嗽,眼泪直流。但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终于,一缕微弱的火苗在浓烟中挣扎着窜起,舔舐着破瓦罐的底部。
冷水,绿豆,甘草,防风片……依次投入罐中。墨兰守在旁边,用一根枯枝小心地搅动着。火苗微弱,瓦罐受热不均,水开得很慢。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刻都伴随着毒药在体内可能发作的阴影。墨兰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黑暗中捕猎的母狼。
不知过了多久,瓦罐里终于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水开了。苦涩的药气混合着豆香弥漫开来。墨兰继续搅动,让药汁充分煎煮。
“姑娘……好了吗?”春杏紧张地看着罐子里翻滚的浑浊药汁,声音发颤。
“再等半刻。”墨兰的声音嘶哑。初级药理知识告诉她,时间不够,药效不足。她必须忍耐。
半刻钟,如同煎熬。当墨兰终于用一块破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滚烫、浑浊、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倒入粗陶碗中时,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药汁很烫,碗沿更是烫手。墨兰却仿佛感觉不到,她端起碗,凑到唇边。浓烈的苦涩气味直冲鼻腔,几乎令人作呕。但她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如同饮鸩止渴般,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滚烫!苦涩!如同岩浆混合着胆汁,粗暴地灼烧着她的喉咙和食道!胃里瞬间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立刻就要呕吐出来!
墨兰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翻涌的呕意强行压了回去!她不能吐!吐出来,就前功尽弃!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一碗滚烫的药汁,被她硬生生灌了下去!如同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炭火,从喉咙一直烧灼到胃里!
她扶着桌子,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强烈的刺激而不受控制地痉挛。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姑……姑娘!你没事吧?”春杏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
墨兰摆摆手,说不出话。她感觉胃里那团火在疯狂搅动,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依旧在喉头翻涌。她强迫自己坐下,闭上眼睛,集中全部意志去对抗身体的本能反应,引导那灼热的药力去中和体内潜藏的毒素。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胃里那翻江倒海的灼烧感和恶心感,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虽然依旧残留着强烈的不适,但至少……那致命的威胁感,似乎被暂时压制住了。
墨兰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如同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浑身脱力。额角的冷汗已经冰凉。
【初级药理知识被动生效:宿主成功中和微量夹竹桃毒素,延缓毒性发作。】
【警告:体内仍有毒素残留,需持续服用解毒剂并辅以休养清除。】
【警告:解毒过程对身体造成额外负担,宿主生命体征下降。】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印证了她的判断。命,暂时保住了。但代价巨大。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跗骨之蛆的、闪烁着红光的任务面板,再次强制弹出在她的意识最前方:
【主线任务(二):诚心悔过。】
【任务时限:三日。(剩余:二日十八时辰)】
【失败惩罚:收回所有初级药剂维持效果,施加‘伤口溃烂’、‘痛觉加倍’负面状态(持续七日),并扣除积分30(若积分不足,负面状态延长)。】
冰冷的倒计时,如同催命的符咒!惩罚的条目,字字如刀!伤口溃烂!痛觉加倍!扣除积分!每一项都足以将她此刻刚刚稳住一点的脆弱平衡彻底摧毁!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墨兰干裂的唇间溢出。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片刚刚因解毒而稍显松懈的荒原,再次被更深的冰冷和戾气冻结、覆盖!
去求盛紘?摇尾乞怜?在这副刚刚被毒药和解毒剂双重摧残过的破败躯壳下?在尊严被践踏到泥里的绝境中?
不!绝无可能!
但……不去?惩罚的后果,她承受不起!系统冰冷的獠牙,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
冰冷的杀意和强烈的求生欲,在她眼中疯狂交织、碰撞!她需要一个破局点!一个既能避开那屈辱的“悔过”,又能暂时规避系统惩罚的……漏洞!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缓缓扫过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扫过墙角那堆煎药后残留的灰烬,扫过桌上那几样简陋到寒酸的东西——秃笔、劣墨、粗糙黄纸……最后,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春杏那件被撕破的、沾着灰土的粗布棉袄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爆裂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冰冷的瞳孔!
针线!
“春杏,”墨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去找针线来。普通的针,最细的线,还有……一块素色的布,越白越好。”
春杏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墨兰:“针……针线?姑娘,您要做什么?您的手……” 她看着墨兰那双因为煎药、淘洗而冻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满是担忧。
“别问。”墨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去找。越快越好。”
春杏被墨兰眼中的决绝震慑,不敢再多问,连忙又跑了出去。
这一次,针线好找得多。清心院虽破败,但一些基本的缝补之物还是有的。很快,春杏就找来了一根半旧的绣花针,一小团素白棉线,还有一小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毛糙的细棉布。
墨兰接过东西,在桌边坐下。她将那块白布仔细地铺在桌面上,用手掌压平。然后,她拿起那根细小的绣花针,穿上一根素白棉线。
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有些僵硬,捏着那细小的针,微微颤抖。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手腕。
没有绣绷,没有图样。只有一块白布,一根针,一线素白。
墨兰低下头,眼神专注得可怕。她捏着针尖,如同握着一柄微小的匕首,对准了那方寸之间的洁白。
第一针落下!针尖刺破布帛,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声。素白的棉线被拉紧。
她不是在绣花鸟鱼虫,不是在绣吉祥图案。她在绣字!用最细的线,最密的针脚,在那方寸白布之上,绣下一个个蝇头小楷!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针脚歪斜。但很快,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下,她的手指稳了下来。针起针落,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细密的针脚如同冰冷的雨点,无声地覆盖在那片纯白之上。
春杏屏住呼吸,站在一旁,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看不清墨兰绣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那专注到近乎凝固的侧影,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
时间在针尖的起落间流逝。墨兰的后背因为长时间的低头伏案,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额角也隐隐作痛。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求生本能,都凝聚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墨兰剪断线头。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脖颈。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干裂,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鬼火。
她拿起那块绣好的白布。巴掌大小,素白底子。上面,用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白色棉线,绣着几行字。字迹清晰,工整,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娟秀。但仔细看去,那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的哀恸!
那绣的,赫然是——
“女儿不孝,罪孽深重,自囚清心,日夜煎熬,思及父亲雷霆之怒,肝胆俱裂,痛悔无极。唯求父亲垂怜,允女儿残躯苟延,于祖宗灵前长跪忏悔,以赎前愆。”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深处的屈辱和痛苦绣成!它看似卑微到尘埃里的忏悔,实则……是无声的控诉!是绝境下的玉石俱焚!是用这自虐般的“长跪忏悔”,将那把名为“孝道”的尖刀,狠狠反刺回去!她在告诉盛紘:你不是要我悔过吗?好!我把自己钉死在祖宗灵前!用我的痛苦,我的残躯,日日夜夜提醒你,提醒整个盛家,你盛紘是如何逼得亲生女儿走到这一步的!
【检测到宿主行为……】
【分析中……】
【行为判定:以极端自毁方式表达悔过意愿,形式激烈,不符合‘温婉柔顺’核心指标,但……】
【核心诉求指向‘悔过’,行为具有强烈自罚倾向……】
【逻辑冲突……重新判定……】
【判定结果:主线任务(二)‘诚心悔过’……形式偏离,但核心诉求达成。任务完成度:65%(勉强及格)。】
【任务奖励发放:初级外伤愈合药剂(中量)*1(效果削弱),初级止痛药剂(中量)*1(效果削弱),积分+10(原20,扣除50%)。】
【惩罚免除。】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卡顿和勉强,最终响起。
墨兰握着那块冰冷刺骨的白布,听着脑海中那“勉强及格”和“效果削弱”的宣判,苍白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开一个无声的、近乎扭曲的笑容。
赢了。
用血,用痛,用尊严尽碎,用这自囚于祖宗灵前的毒誓……她赢了系统这一次!避开了那最屈辱的当面摇尾乞怜!
但这胜利,如同饮鸩止渴,苦涩至极。
她将那块绣着血泪忏悔的白布,递给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遍体生寒的春杏,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
“把这个……送去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