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红烛终于熬到了头，火苗"噼啪"一声跳了跳，彻底灭了。最后一缕烟慢悠悠地往上飘，撞在冰凉的梁上，散了。
我坐在妆台前，镜子里映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那衣裳还是三年前入宫时穿的，料子是最好的云锦，上面锈的凤凰尾巴还泛着光，就是腰身那儿松了些，空荡荡的晃。
"娘娘，夜深了，您歇着吧。"青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劝。她站在门口没进来，手里端着的药碗腾起热气，把她半张脸都遮着。
我没回头，伸手摸到头上的凤冠。真沉啊，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当年爹把我送上轿的时候，说沈家世代忠良，让我好好辅佐陛下。辅佐？我都快成这坤宁宫梁上挂着的画儿了，就摆在那儿，看也没人看一眼。
铜镜里的人突然笑了，嘴角咧开个挺难看的弧度。我抬手，一根一根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子。那些玩意儿叮叮当当地掉在妆台上，声音在这静得跟坟场似的殿里，听得格外清楚。
鎏金点翠的凤钗、嵌红宝珠的耳环、还有那串累丝的步摇，全给撸了下来。头发散下来披在肩上，像一挂黑布帘子。舒服多了，脖子都能转了。
青黛的脚步声挪了挪，估计是看着我把那些宝贝乱扔，心疼得慌。"娘娘..."
"把那碗药倒了吧。"我拿起最后一支玉簪，那是我十五岁生辰时娘给我的，不是宫里的东西。"喝了三年了，病没好，心倒喝死了。"
她没动。这丫头跟了我十年，犟得很。
我正要再说点什么，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杂着太监尖嗓子的"陛下驾到——"。我手一抖，玉簪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三年了，这坤宁宫的门槛都快被 dust 塞满了，他倒是第一次踏进来。
青黛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地上："奴婢参见陛下——"
我没动，就那么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煞白的自己。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子冷风裹着酒气冲了进来，吹得烛火东倒西歪。
一双龙靴停在我身后，没说话。我能闻见他身上的味儿，御书房的松墨香混着酒精的冲劲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林楚楚宫里点的那种安息香。
"皇后这是何意？"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平时沉，带着酒后的含糊。
我慢慢转过身。萧衍站在那儿，玄色龙袍上绣的金线在跳动的烛火下闪着光。他喝了不少酒，眼睛红红的，眼神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我面前那堆乱七八糟的首饰。
地上的诏书本子被风吹得翻了个页，黄澄澄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几个大字露出来，晃得人眼疼。
他的目光钉在那纸上，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像要拧出水里似的。"你要废后？"
我从妆台上慢慢站起来，膝盖磕在椅子腿上，钝钝地疼。也顾不上了。我看着他，这个我嫁了三年，统共没说过十句话的男人。他比三年前高了些，也瘦了，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听说他最近一直在批奏折，为了南边的战事。
"陛下圣明。"我福了福身，动作标准得像演练了八百遍。反正我在他眼里，大概也就是个会行礼的木头桩子。
萧衍突然笑了，挺冷的那种笑。他往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把我整个罩住，酒气直往我鼻子里钻。"沈凝，你别忘了自己是谁。你是朕的皇后，是沈家捧上来的皇后！"
"捧？"我也笑了，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陛下是说三年前那个晚上？"
他的脸"唰"地一下就变了。我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变成我熟悉的那种冰冷。挺好，终于不用假装了。
"陛下在清心苑陪着林昭仪的时候，可曾想过臣妾也穿着这身嫁衣，从天黑等到天亮？"我往前走了一小步，差不多能碰到他的龙袍袖子。布料真滑，比我的命还滑。"红烛烧了满地，就像臣妾这三年的心，一点一点熬成了灰。"
萧衍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劲儿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疼。钻心的疼。可比起心口那三年的疼，这算什么。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我这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放过我吧。"我说，声音轻得像叹气，"这凤位，谁要谁拿去。"
他的手抖了一下，抓得更紧了。"你以为离了宫你能去哪？沈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沈家了！"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是啊，我怎么忘了。大哥在边关打仗没回来，二哥去年被他找了个错儿贬到了南疆，沈家大宅现在就剩几个老弱病残。我这个皇后，早就成了个空壳子。
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热乎乎地糊了一脸。我抬手想擦，却被他死死抓着动弹不得。
"朕给你的还不够吗？"他吼起来，眼睛红得吓人，"凤印、凤冠，整个后宫谁有你尊荣？！"
"尊荣？"我哭得喘不上气，却忍不住笑，"陛下怕是忘了，上月臣妾生辰，你赏了林昭仪东珠十八颗，却连臣妾宫里的炭火都克扣了。那晚臣妾咳得撕心裂肺，守在外面的小太监说，陛下正陪着林昭仪看花灯呢。"
萧衍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狠狠地把我甩开。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妆台上，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台面上，嗡的一下。妆台上的镜子掉下来，"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满地都是亮晶晶的碎片，每一片里都映着个小月亮，也映着个狼狈的我。
青黛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娘娘！"
我推开她，从发髻上拔下最后一根簪子。是根银簪，光秃秃的没什么装饰，是我偷偷藏着防身用的。我把簪尖对准自己的脖子，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沈凝你疯了！"萧衍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
"陛下若不准臣妾出宫，"我看着他的眼睛，手没抖。死都不怕了，还抖什么。"臣妾今日就死在这坤宁宫里。"
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死。沈家虽然败落了，可军中人脉还在。他若逼死将门之后，那些老将军们怕是要提着刀剑上金銮殿了。
萧衍死死盯着我脖子上的簪子，脸憋得通红。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你就这么容不下楚楚？"他突然问，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陛下，"我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净，"您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啊。"
不是容不下谁的问题。是他从来没把我当成他的妻子。是这三年暗无天日的等待。是他眼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是那个寒冷的大婚之夜，我握着发烫的凤印，听着外面太监传话说"陛下今晚歇在清心苑"时，心里那点念想彻底死了的滋味。
我慢慢放下手，簪尖离开了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我走到那堆首饰前，捡起那个金灿灿的凤印。上面雕的凤凰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红得像血。
"这凤印，"我掂了掂，挺沉，"陛下还是拿回去吧。明儿早上，臣妾的凤印和废后诏书，会一起送到御书房。"
我把凤印放在地上，推到他脚边。然后转身，走到内殿门口，拉开门帘。里面的婚床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大红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
"这坤宁宫，"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臣妾祝陛下和林昭仪...百年好合。"
说完这话，我转身进了内殿，重重地关上了门。
外面没声音了。
我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银簪从手里滑落，"叮"地一声掉在地上。我捂住脸，肩膀不停地抖。憋着的哭终于忍不住了，可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又苦又涩。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走了..."
我没应声。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青黛扶着门框，眼睛肿得像核桃。"娘娘..."
我抬起头，冲她笑了笑，估计笑得比哭还难看。"青黛，去收拾东西。天亮了，咱们回家。"
青黛愣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地上，眼泪掉得更凶了。"娘娘！"
是啊，回家。回那个已经没什么亲人的沈家大宅。可那也比这金丝牢笼强啊。至少在那儿，我晚上能睡个安生觉，不用听着宫里的梆子声，数着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天已经有点发白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噹——噹——"，三更了。
风吹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吹在脸上挺舒服。我望着天边那一点点泛起鱼肚白的地方，突然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三年了，沈凝，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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