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十七分。
我坐在市一院心外科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盯着走廊尽头那块电子钟。绿色的数字像颗不会跳动的心脏,一格一格往前挪。消毒水味儿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湿气,黏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手里攥着的诊断书边角已经被汗水浸湿,卷成了波浪形。"扩张型心肌病急性加重期",白纸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这是苏晴的诊断结果,医生说是昨天半夜出来的。
ICU的门忽然开了条缝,护士推着治疗车出来。我"腾"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椅子腿,生疼。护士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没说话,匆匆走远了。走廊太长,她的脚步声渐渐淡下去,最后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从厚重的门后透出来,一下一下敲在我太阳穴上。
苏晴就躺在那扇门后面。
我走到探视窗前,玻璃擦得太干净,差点撞上。她躺在最里面那张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像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氧气管从她小巧的鼻子里伸出来,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监护仪上的曲线跳得忽高忽低,旁边的数字不太稳定,看得我心慌。
她的脸白得透明,平时有点婴儿肥的脸颊陷了下去。几缕碎发粘在额头上,应该是冷汗浸的。我想伸手帮她捋开,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玻璃,又猛地缩回来。
"林译?"
有人在身后叫我。我转过身,看见陈医生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白大褂第三颗扣子松了,领带也歪着,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是苏晴的主治医生,过去半年我们见了不下三十次,早就熟得不能再熟。
"陈医生,"我声音有点哑,"苏晴她......"
"你跟我来办公室。"陈医生打断我,声音低沉得像喉咙里卡了团棉花。他转身往回走,白大褂下摆扫过墙壁,带起一阵风,那股消毒水味儿更浓了。
医生办公室里比外面还闷。桌上堆满了病历和化验单,一个喝了一半的一次性水杯里,茶叶沉在底上,像捞不起来的心事。陈医生拉开抽屉翻了半天,找出个没拆封的纸杯,从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我。
"手怎么抖成这样?"他问。
我这才发现自己握着水杯的手一直在颤,水晃出来,溅在白大褂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陈医生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苏晴的病历。
"情况不太好,"他盯着屏幕说,"昨天晚上又出现室颤,我们用了三次电击才稳住。心功能一直在下降,现在已经到终末期了。"
"那......移植呢?"我抓紧杯子,水又晃出来一些,"不是说找到了匹配的心源吗?"半个月前陈医生说有希望,我以为那是救命稻草。
陈医生转过身,椅子腿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音。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心里直发毛。
"没有合适的心源,"他说,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心上,"之前联系的那几个都失败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等不起了。"
"什么意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最多三十天,"陈医生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保守估计,她剩下的时间可能只有一个月,甚至更短。除非......"
"除非什么?"我往前探身,椅脚在地上滑了半尺。
陈医生沉默了很久,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主机运转的嗡嗡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推到我面前。最上面那张纸标题是"捐献者评估报告",右下角的照片上,是我的脸。
"一个月前做配型时,我们发现你是罕见的全相合,"陈医生的声音很轻,"你的心脏,是目前唯一能救苏晴的可能。"
嗡——
我脑子里像有炸药爆炸,耳朵里全是回响。眼前的东西开始旋转,陈医生的脸变得模糊,桌上的文件像活过来一样往上爬。我死死抓住桌子边缘,指节发白,才勉强没晕过去。
"心脏捐献......"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火,"那不就是......"
"就是意味着捐献者的死亡。"陈医生把话说完,声音里带着疲惫,"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不合规矩。但是现在情况紧急,苏晴的家属配型都不成功,唯一的希望......"
"别说了。"我打断他。
心脏捐献给苏晴,我死,她活。
这选择题好像也不难做。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撞倒了椅子。陈医生想扶我,被我甩开了。我冲出办公室,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这走廊长得没有尽头,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安全通道的门虚掩着,我一头撞了进去。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把所有声音都挡在了外面。楼梯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应急灯幽幽地亮着绿光。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碎了个角,是上周陪苏晴去菜市场时,为了抢着付钱摔的。她当时还骂我笨,非要拉着我去修,我嫌麻烦没去。现在想想,真该听她的。
手机屏幕亮起,自动锁屏是三年前的照片。在欢乐谷门口,苏晴举着个心形的棉花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阳光好得不像话,她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被风吹起来,贴在脸颊上。那天她非要说棉花糖像我们以后的家,软软的,甜甜的。
"林译你看!"她举着棉花糖凑到镜头前,"像不像我们以后的家?"
照片里的我好像说了什么,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她的笑声,比棉花糖还甜。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怎么都止不住。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秋天的落叶。安全通道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哭声在回荡,难听死了。
"别哭了。"我拍拍自己的背,就像苏晴平时安慰我那样,"有什么好哭的。"
是啊,有什么好哭的。她能活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我抹了把脸,摸到手机还亮着。照片上苏晴的笑脸映在我湿漉漉的手背上,暖暖的。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掏出陈医生塞给我的那叠文件。
最下面是捐献同意书。
应急灯的光忽明忽暗,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我从口袋里摸出支笔,是上次苏晴给我买的,她说写起来特别顺滑。确实挺顺滑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译"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不会写字的小孩。我握着笔,停在"自愿捐献"那行字前面。笔尖悬了半天,滴下一滴墨,刚好落在"自愿"两个字中间,晕开一小团黑渍,像颗烂掉的心脏。
"原来决定去死也挺容易的。"我跟自己说,然后一笔一划地签上了名字。
右手拇指按在印泥上,然后用力按在签名旁边。红色的指纹印在纸上,旁边就是那团黑色的墨渍,红的像血,黑的像腐烂的伤口,看着挺吓人的。
签完字,我感觉轻松多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护士站发来的消息,说可以进去看看苏晴,五分钟。
我把同意书叠好塞进外套内袋,抚平上面的褶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的宝贝。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廊里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监护仪的"滴滴"声又清晰起来,一下一下,很有规律。
ICU的护士认识我,没拦着。我换上无菌服,套上鞋套,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门。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药品混合的味道,冷得像冰窖。
苏晴还睡着,眉头微微蹙着,好像做了什么噩梦。我走到病床边,她的手露在被子外面,苍白得像上好的瓷器。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她的手很凉,指甲盖泛着淡淡的青色。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滴滴"声,我吓得赶紧松开手。护士跑过来,看了看仪器,又看了看我,没说话,调了调参数,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规律。
"对不起。"我小声说,不知道是跟苏晴说,还是跟护士说。
床头柜上放着个空的药盒,是她平时吃的维生素。我从口袋里掏出包薄荷糖,柠檬味的,是她最喜欢的。我把糖放在药盒旁边,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以前你总说这个糖太酸,"我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嘀咕,"明明每次都吃得最快。"
她的头发比以前少了,软软地贴在头皮上。我低下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轻的吻,就像我们平时晚安吻那样。她好像动了一下,眉头舒展了些。
"苏晴,"我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好好活着。"
护士过来说时间到了。我最后看了她一眼,把她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我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
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不知道该写什么。
"我们分手吧"——太俗了。
"我不爱你了"——苏晴那么聪明,肯定不信。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删删改改,最后只剩下六个字:"我厌倦你了。"
写完自己都笑了。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什么时候厌倦过她?从大学第一次见她,到现在三年零八个月,我一秒钟都没厌倦过。
按了发送,才发现病房里没信号。红色的"发送失败"提示弹出来,像个嘲弄的笑脸。我把手机塞回口袋,算了,说不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护士站的电子钟显示四点零五分。有护士过来叫我,说该去准备手术了。我跟着她穿过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医院里回荡,有点像丧钟。
口袋里的东西硌得慌,我伸手摸了摸,是那个戒指盒。上周偷偷买的,本来想等苏晴生日时求婚的。铂金素圈,最简单的款式,她应该会喜欢。
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踉跄了几步。戒指盒从口袋里掉出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盒盖弹开,铂金戒指滚了出来,在地板上滑出一道弧线,最后停在走廊尽头,闪着微弱的光。
像颗不会跳动的心脏。
护士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想说不用捡了,又觉得有点可惜。那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本来想套住我们一辈子的。
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麻醉师推着治疗车过来,让我躺在推床上。我听话地躺上去,看着天花板上的灯一盏盏往后退。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苏晴说过的一句话。
"林译,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啊?"
"不知道,"当时我正给她剥橘子,随口答道,"可能会变成星星?"
"才不要当星星,"她抢过橘子塞进嘴里,"那么远,看得一点都不清楚。要我说啊,最好是能变成风,这样就能一直陪着你。"
原来她早就告诉过我答案了。
气管插管插进来的时候有点疼,我说不出话。麻药渐渐起作用,最后一个念头是:苏晴,以后我就是你的心脏了。要好好对它,别让它受委屈。
也别记得林译这个名字。
三年后,四月。
海边小城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我在老街上开了家旧物修复店,主要修些钟表相机什么的。店面不大,就一间房,后面隔了个小单间住人。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我坐在窗边修一台五十年代的莱卡相机,黄铜机身被岁月磨得发亮。收音机里放着轻音乐,混合着窗外海浪的声音,慢慢悠悠的,挺好。
店里没什么客人。这种淡季,一天能有两个活儿就不错。我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脖子咔吧响了一声。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三下,声音沉闷。
"咔哒。"
相机的快门修好了。我对着窗外调焦,街对面的海滨咖啡馆拍得清清楚楚。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小姑娘正在喂海鸥,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挺美好的画面。
我放下相机,端起旁边凉了的茶喝了一口。电视开着,无声播放着早间新闻。我伸手摸过遥控器,想换到体育频道,手指顿了一下。
屏幕上出现了个画展的现场。标题写着"新锐画家苏晴个人作品展"。镜头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一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身上。
是苏晴。
她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微笑着接受记者采访。画的名字叫《心跳回响》,大面积的红色和蓝色交织在一起,像两颗纠缠的心脏。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疼得我弯下腰。这种疼很熟悉,三年来断断续续出现过好几次,医生说是术后神经痛,没什么大问题。
可这次不一样。
苏晴比三年前胖了点,气色很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粉色。头发留长了,烫成微卷的波浪,披在肩膀上。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会眯成缝,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和照片里一样甜。
记者不知道问了什么,她低下头,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镜头拉近,我看见她手指上戴着一枚铂金戒指。
最简单的素圈款式。
和我当年滚落在医院走廊的那枚,一模一样。
"苏晴小姐,这幅《心跳回响》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记者把话筒递到她嘴边。
苏晴抬起头,对着镜头微笑。阳光透过美术馆的落地窗照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幅画是为了纪念一位..."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位很重要的人。"
电视屏幕突然闪了一下,画面变得模糊。我盯着那枚戒指,心脏又开始疼,一下一下,跳得又快又猛。
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