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十七分的电子钟还在我脑子里跳。
电视屏幕早就黑透了,可苏晴那双含笑的眼睛,还有她无名指上那圈亮得刺眼的铂金,像烧红的铁丝烙在视网膜上,怎么都抹不去。我蜷缩在藤椅里,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那地方又开始疼了,一阵一阵的,不是做手术留下的那种闷痛,是从心脏深处钻出来的绞痛,带着点哆嗦,跟当年在ICU门口听到"终末期"三个字时一模一样。
玻璃窗外面,夕阳把云烧成了橘子皮的颜色。风裹着海腥气扑进来,卷起桌上的几张旧收据。修到一半的莱卡相机躺在绒布垫上,黄铜机身被太阳照得发烫。我拿起相机,冰凉的金属壳子贴在额头上,想让自己冷静点。镜头里映出我自己的脸,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眼神乱得像被台风扫过的海滩。
真他妈像个疯子。
"只是碰巧而已。"我对着镜头里的自己小声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铂金素圈多常见,说不定是她后来买的。"
话是这么说,可脑子里那个画面不听话,一遍遍倒带——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滚落在地的戒指,金属碰到瓷砖的脆响,还有抢救车经过时带起的风,把它吹得又滚远了些,滚进了走廊尽头的阴影里。我当时躺在推床上,打了麻药的脑子昏昏沉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反光越来越小。
那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戒指。苏晴以前总说我手上缺点东西,空空荡荡的不像样。我嘴上嫌她啰嗦,心里却记着。偷偷去店里挑了最简单的款式,素圈,内侧刻了个迷你的"晴"字,笔画勾着圈,像小孩子随手画的太阳。本来想等她生日,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西餐厅,把戒指藏在提拉米苏里给她个惊喜。
结果提拉米苏没等到,等来的是病危通知。
胸口的疼又厉害了,疼得我弯下腰,额头抵在相机镜头上。冰凉的玻璃片压得眼睛发酸。我深吸一口气,海腥气混着老店里的机油味和木头味,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
墙上的老式挂钟"铛"地敲了一下,六点了。钟声像块石头砸进脑子里的混沌,嗡嗡作响中,我突然想起个东西。
心脏猛地一缩,我几乎是踉跄着扑起来,膝盖重重磕在工作台上,疼得眼前发黑。装着螺丝刀和镊子的铁皮盒"哐当"掉在地上,工具滚了一地。我顾不上捡,一瘸一拐冲进后面的小隔间。
住的地方小得可怜,一张单人床占了大半空间,剩下的地方塞满了旧物零件和装裱用的木料。衣柜是上世纪那种笨重的款式,深棕色,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白茬。我跪在地上,把衣柜最底层那个积满灰尘的铁皮饼干盒拖出来。
盒子是苏晴买的,当年装曲奇饼干的。她总说我太瘦,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我揭开布满锈迹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一床——皱巴巴的电影票根,她画的我睡着的样子(鼻子画得超大,气得我跟她冷战半小时),生病时医院的缴费单,还有几张她偷拍我修手表的照片。阳光透过镜头在我脸上留下光斑,她说是"时光的吻痕"。
我手指发抖,在这些零碎里翻找着。指尖碰到硬硬的卡片状物体,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是张折叠整齐的购物凭证,边角已经泛黄发脆。
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片,我的呼吸瞬间停了。
日期清晰地印在右上角:正是苏晴入院前一周。商品名称那一栏写着:PT950铂金素圈戒指,内侧定制雕刻。最下面是那个我死也忘不了的编号,还有那个微型"晴"字的设计图。
"不可能..."我对着光线反复看,凭证上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但那个独特的编号和设计图骗不了人。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起来,纸片在掌心簌簌作响。
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亮着,还是刚刚搜索到的苏晴画展照片。我点开放大,把图片推到最大,直到像素都糊了。那枚戴在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美术馆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眯起眼睛,在戒指内侧正对镜头的位置,看到一个极小的印记——那个独一无二的太阳形状的"晴"字。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胸口的疼痛骤然加剧,像是有只手伸进胸腔,狠狠攥住了那颗本不属于我的心脏。我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磕在床腿上,疼得眼冒金星。
"她知道...她知道是我..."我喘着粗气,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她一直留着...她没有忘了我..."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让我四肢百骸都开始哆嗦。三年了,整整三年。我像个躲债的逃犯,跑到这个没人认识的海边小城,靠修复别人不要的旧东西苟活。我以为她早就忘了林译这个名字,忘了那个在她手术同意书上按下手印的傻瓜。我以为她过着没有我的新生活,像我当初希望的那样。
原来不是。
原来她一直戴着这枚戒指。
窗外突然传来"呜——"的一声长鸣,夜行列车正经过城郊的铁轨。那声音悠远又苍凉,像极了医院急救车的笛声。我猛地站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脑子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去找她。
现在,立刻,马上。
我抓起挂在门后的帆布包,手指因为激动几次都抓空。把钱包、身份证胡乱塞进去,又想起什么,跑回工作台拿起那台修好的莱卡相机。胶卷还没装,但我下意识地想带着它,好像有了这个能留住时光的东西,就能抓住些什么。
保险柜的门还大敞着,里面的旧零件和工具散落一地。我完全顾不上,抓起钥匙就往外冲。锁门时手抖得厉害,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对上齿。抬头的瞬间,橱窗玻璃映出我狼狈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睛亮得吓人,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又在下一秒垮下来,像个傻子。
跑到街角那个卖海鲜的小市场时,老天爷突然变了脸。刚才还好好的夕阳天,转眼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白烟。我没带伞,顷刻间就淋了个透心凉。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辣又涩。
这雨和三年前那天太像了。苏晴进手术室那天,也是这样突然下起的瓢泼大雨。我站在ICU外面,隔着玻璃看着她苍白的脸,雨水从头发梢滴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陈医生拍着我肩膀说:"放心,手术很成功。"我当时只会傻笑,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
"老天爷,你他妈玩我呢?"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苦笑了一声。
车站就在市场对面,过条马路就到。我抱着包往便利店跑,想进去躲躲雨,顺便买瓶热饮暖暖发抖的身子。便利店的暖风口"呼呼"地吹着热气,玻璃门上全是雾气。我随手抹出块透明的地方,刚要推门进去,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
便利店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重播下午的画展新闻。镜头扫过人群,最后停在苏晴和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像个有钱人。他正拿着件米白色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苏晴肩上。苏晴微微仰头对他笑着,然后伸手拂去他颊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自然又亲密,像做过千百遍。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镜头拉近,男人低下头在苏晴耳边说了句什么。苏晴笑得眼睛都弯了,轻轻捶了下他的胳膊。她的左手搭在男人手臂上,无名指上那枚铂金素圈在灯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眼睛里。
三年前我幻想过无数次求婚的场景,苏晴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我送的戒指,笑着扑进我怀里。可真看到这一幕时,男主角却不是我。
胸口的疼痛混合着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开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走,应该祝福她终于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应该为她心脏还在健康跳动而高兴。可我做不到。嫉妒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缠着心脏越收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
她凭什么...凭什么戴着我的戒指,却对着别的男人笑?
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我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便利店里的热气和外面的湿冷空气在玻璃上交汇,形成一片白色的雾气。苏晴和那个男人的画面在雾气后面若隐若现,像一场无比讽刺的默剧。
我从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是刚才在手机上抢的站票, tonight的末班车。我走到便利店屋檐下的垃圾桶旁,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是苏晴以前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个小小的"译"字。
火苗"腾"地窜起来,橙黄色的光映在我惨白的脸上。我把车票点燃,看着火苗从一角开始,慢慢吞噬掉那个写着目的地的城市名字。纸灰被风吹散,像黑色的蝴蝶,打着旋儿飘进雨幕里。
"祝你幸福。"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声音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也不知道是在祝福苏晴,还是在祭奠那个三年前死掉的林译。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牛毛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我沿着海岸线慢慢往回走,海水涨潮了,白色的浪花一次次冲上沙滩,又退回去,带走沙粒,留下泡沫。远处的海面上,航标灯一闪一闪的,红的,绿的,像遥远的星星。
苏晴以前说过,人死了才不要当星星,那么远,看着一点都不清楚。要当就当风,这样就能一直陪着喜欢的人。
"现在你身边已经有挡风的人了。"我踢着沙滩上的石子,自嘲地笑了笑,"我这阵多余的风,也该散了。"
走到修复店门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老街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我掏出钥匙开门,店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保险柜的门还开着,像一张咧开的嘴,嘲笑着我刚才的冲动。月光下,那张戒指购买凭证安静地躺在一堆旧物里,字迹模糊不清,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
我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从包里拿出那台五十年代的莱卡相机,装上胶卷——是上周刚淘来的过期卷,据说拍出来会有独特的复古色调。我走到电视前,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正在播放深夜新闻。财经、政治、国际局势...我没心思看,手指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换台。突然,画面一闪,出现了苏晴画展的全景镜头。《心跳回响》那幅巨大的油画占据了整个墙面,红色和蓝色交织在一起,像两颗紧紧拥抱的心脏。
我举起相机,镜头对准屏幕。苏晴站在画前,侧影温柔,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闭上眼,轻轻按下快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就酱吧。
以后,我就在这儿,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看她就好。至少我知道,那颗替我在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还在好好地工作着。这就够了。
我把相机放在窗台上,镜头对着窗外漆黑的海面。月光照在黄铜机身上,映出一点微弱的光,像一颗不会跳动的心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