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的红光像一层薄血,敷在所有东西上。我的手指戴着乳胶手套,正在把昨夜拍的胶卷装进冲洗罐,动作熟得像吃饭喝水。药水味儿混着外面飘进来的海腥气,还有老旧木头柜子特有的霉味,三样东西缠在一起,就是我这三年来的日常。
"嗒、嗒、嗒。"
天花板又漏水了。点滴瓶似的,砸在下面接水的搪瓷盆里,脆生生的响。这声音跟墙上那只旧挂钟的滴答声混在一块儿,倒像是给我这枯燥的活儿打拍子。
我把胶卷罐在药水里晃了晃,红色的灯光下,液体漩涡像是某种神秘的预言。昨天晚上那股冲动劲儿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对着电视偷拍自己前女友的照片,还差点买票冲去找人家。真他妈出息。
"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我对着那团红色漩涡说,声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有点发闷。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怕墙缝里有耳朵。
药水晃动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点什么。不是具体的事儿,是种感觉——消毒水的味儿,无影灯的亮,还有医生口罩上方那双担忧的眼睛。陈医生当时说了句什么来着?好像跟我的体质有关,又好像提到了存活率低得吓人。具体的记不清了,手术后有段时间记忆跟打碎的玻璃碴似的,怎么也拼不起来。
我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打开冲洗罐,借着红光检查胶卷。画面已经显出来了,虽然还不够清楚,但能看到苏晴站在那幅画前的样子。她瘦了些,也好像……更爱笑了。
放大机嗡嗡地启动,光线透过底片在相纸上投出模糊的影子。我调整焦距,苏晴的脸慢慢清晰起来。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站在那幅叫《心跳回响》的油画前,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清晨的海。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美术馆灯光下反光,正好对着镜头,亮得刺眼。
"咔哒。"
按下放大机开关,红光重新铺满整个暗室。定影液里的相纸正在显影,苏晴的影像像幽灵一样慢慢浮出来。我盯着药水表面的倒影,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疼又开始往外冒。
"咚咚。"
漏下的水滴砸在搪瓷盆里,声音突然变得很响。我皱了皱眉,拿起镊子,把刚显好的照片夹起来,放进清水里漂洗。红色灯光下,苏晴的笑容有点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
我叹了口气,准备放大第二张。这张是油画的特写,昨天看电视时就觉得这幅画有点特别,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那团红蓝交织的颜色透着股熟悉劲儿。
放大机的镜头缓缓落下,光影投在相纸上。我转动焦距旋钮,画面从模糊慢慢变清楚。红蓝两色像两条蛇,互相缠绕着,扭成一个巨大的心脏形状。笔触很有力量,能看出来画画的人当时情绪很激动。
我的视线在画布上游移,突然定住了。
不对劲。
心脏图案的左下方,靠近边缘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是颜色,不是笔触,是个……形状?
我皱着眉,又调整了一下焦距。灯光下,那个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是……一个人的背影?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不可能。
我把眼睛凑近观察屏,鼻尖几乎要碰到玻璃。红色的光线下,那个隐藏在红蓝漩涡里的轮廓渐渐显形——短发,肩膀微微向右倾斜,这个姿势……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后脑勺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我颤抖着手松开焦距旋钮,转身抓起刚洗好的另一张全景照片。就在照片里苏晴右手边的位置,那片红色颜料最深的地方,果然有个模糊的影子。刚才光顾着看苏晴,根本没注意到这个。
"不可能……"我小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暗室里有点发飘。
我抓过剪刀,从胶卷上剪下那张特写底片,重新装到放大机上。这次我把放大尺寸调到最大,几乎占满了整张相纸。计时器被我拨到最长,药水也换成了新配的。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相纸慢慢显影。红色灯光下,那个隐藏在画中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不是错觉,真的是一个人的轮廓。短发,微驼的背,甚至连他右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都……
我的呼吸突然停了。
在那个人影左侧腰部的位置,衣物下面,有一道横向的浅色痕迹。不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像是画家犹豫再三,轻轻描上去的一笔。
可我认得。
化成灰我都认得。
第七根肋骨下方两指处,长度大约十二厘米,微微有点向右上方倾斜。三年前被手术刀划开的地方,后来缝了二十八针。结痂的时候痒得要命,我老忍不住想去抓,结果留下了这么一道浅浅的疤。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药品架,几瓶药剂哗啦掉在地上,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刺耳。
她画的是我。
那个背对着画面,藏在巨大心脏图案里的人,是我。
她怎么会……她怎么敢?
三年来好不容易砌起来的心墙,在这一瞬间彻底塌了。那些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念头,像老鼠一样嗖嗖地钻出来。她知道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陈医生告诉她了?还是她自己猜到的?
她画这道疤是什么意思?纪念?控诉?还是……
我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冲向暗室角落里那个掉漆的铁皮柜。柜子最下面有个暗格,三年了,我从没打开过,甚至尽量不去想它的存在。
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对准钥匙孔。暗格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部屏幕碎裂的旧智能手机。是我手术前用的那部。
我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来,裂纹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我输入密码——苏晴的生日,后面跟着我的生日。三年了,这个密码我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手机慢吞吞地加载着系统,像是随时都会关机。我点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云盘应用,心脏跳得快要撞碎肋骨。加密文件夹需要二次验证,我深吸一口气,输入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期。
文件夹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文件名为:"给晴晴的最后告白"。
日期显示是三年前手术当天凌晨四点半。
我盯着那个音频文件,手指悬在屏幕上空,抖得几乎不听使唤。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强撑着镇痛药带来的眩晕,录了这段东西。本来是想让陈医生在她康复后交给她,后来又改了主意。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她值得更好的生活,不应该背着我死掉的负担过一辈子。
"已经决定放手了……"我喃喃自语,像是在跟自己拔河,"就这样吧,挺好的。"
可眼睛却不争气地盯着那个播放按钮。
她画了我的疤。她为什么画我的疤?
如果她不知道真相,画这个干什么?如果她知道了,又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戴着我的戒指,挽着别的男人的手?
"操。"
我低骂一声,按下了播放键。
进度条开始缓慢前进,显示正在缓冲。老旧手机的扬声器发出沙沙的杂音,像很多年前沙滩上的风声。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暗室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幻觉。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后,脚步声会特别清晰。有人正在慢慢走近我的店。步伐不快,甚至有点犹豫,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我的呼吸瞬间停了。这个脚步声……有点耳熟。
是谁?陈医生?不可能,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房东?这个时间她不会来。那会是……
脚步声停在了店门口。
暗室的门跟店铺前门之间隔着个小前厅,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板。红色的光从门缝里透出去,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红线。
手机还在沙沙地缓冲,进度条爬到了75%。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不能让人发现这部手机,更不能让人知道这个录音的存在。如果外面的人是……如果是她……
我慌忙把手机塞回暗格,推上挡板,又把几件旧工具扔在上面,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转身想继续处理照片,手肘却撞翻了旁边的显影液盆。
"哗啦!"
药水泼了一地,也溅到了那张刚显影到一半的关键照片上。红色的液体瞬间在相纸上晕开,那个隐藏的背影开始变得模糊。
"操!"
我顾不上擦地上的药水,扑过去抢救照片。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清水盆里漂洗。可已经晚了,大部分画面都糊了,只剩下那个人影的轮廓,和那道该死的疤痕,还顽强地留在相纸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
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玻璃橱窗。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镊子"哐当"掉在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没有敲门声,也没有人说话。外面的人就那么站着,隔着一道门板,和我对峙着。
暗室里只有红色的光,还有天花板滴水的声音,嗒、嗒、嗒,像是在给这场沉默的对峙打拍子。我的手机还在暗格里无声地缓冲着那段三年前的录音,而我的手里,攥着一张被毁了大半,却依然能看清那道疤痕的照片。
胸腔里,那颗不属于我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着。
它在害怕。
或者说,是我在害怕。
害怕门外站着的人,害怕即将揭晓的真相,害怕这三年来自欺欺人的平静生活,会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门外的雨好像停了。能听到风穿过老街屋檐的声音,还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
然后,我听到了。
一个极轻极轻的叹息,透过门缝传进来,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我的心上。
[未完待续]暗格传来的震动像一颗埋在地下的定时炸弹,震得我肋骨下面那道旧疤都开始发痒。我死死盯住暗室门板,能看见光线透过门缝照出的那道红线在微微发颤。是风?还是外面的人在呼吸?
门外又没动静了。
海腥味突然浓得呛人,混着暗室里的药水味,在喉咙里结成一块酸涩的结石。我想起三年前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往我手腕动脉里推麻药的时候,也是这种想吐又吐不出的感觉。监护仪的滴答声跟现在漏雨的节奏诡异重合,嗒、嗒、嗒,数着我偷来的这三年时光。
手机在铁皮柜里又震了一下。这次我听清了,是信息提示音。
谁会发信息到这个三年前的号码?
冷汗顺着脊椎爬上来,浸湿了后背的旧衬衫。我想起苏晴以前总笑我后背像块搓衣板,骨头戳得她没法枕。那时候我们挤在大学门口租的单间里,她总抢我的被子,早上醒来我一半身子都在床外。
"林译你半夜翻身能轻点不?"
"再抢被子我把你扔下去喂猫啊。"
"你的骨头硌得我睡不着......算了过来点,给你个枕头位。"
那些声音突然变得特别清晰,清晰得像就贴在耳边。我甩了甩头,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前厅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有人走进去了。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但我认得——苏晴走路总是脚跟先着地,然后是前脚掌轻轻碾一下,像怕踩碎地上的阳光。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得我肋骨生疼。三年前被手术刀划开的地方像是又裂开了,血顺着脊椎往下淌,在裤腰那里积成温热的一滩。我知道这是幻觉,但疼得太真实了。
暗格里的手机又震了。这次连续三下。
我咬咬牙,转身扑到铁皮柜前,手指摸到暗格扳手时抖得几乎握不住。外面的人突然叹了口气,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我瞬间僵住,手停在半空。
"我知道你在里面。"
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有点闷,但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耳朵里。三年了,这个声音一点没变。细软的尾音,说话时总爱轻轻咬着下唇的气音,连停顿的节奏都跟刻在我脑子里的分毫不差。
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她怎么会找到这里?陈医生明明说过永远不会告诉她。我特意选了这个离她城市一千两百公里的海边小镇,开这家没人会来的旧物修复店,就为了躲着她。
"我看见你的灯亮着。"她又说,声音近了些,应该是走到暗室门外了,"林译,我知道是你。"
暗格的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像是在催命。我闭上眼睛,手指终于扳开了暗格挡板。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消息预览栏里跳出的名字——"晴晴"。
最新消息是三分钟前发的:
"我在画展留了画,你会来的对吗?"
再往上翻,是昨天的:
"《心跳回响》的心脏左边藏了东西,只有你能看懂。"
再前面一条,日期显示是三年前,手术结束那天中午:
"陈医生说你醒不过来了。林译你这个骗子。"
手机从手里滑下去,重重砸在暗格底部。外面的人像是被惊动了,突然敲了敲门板,咚咚咚,三声,和三年前每天早上叫我起床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在听。"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我知道你拿走了那颗心脏。"
我的呼吸瞬间停了。
空气里的药水味和海腥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无影灯亮得刺眼,陈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睛离我很近很近。
"......手术很成功,但他排异反应特别严重......"
"......心脏来源非常特殊,匹配度是医学史上最高的......"
"......家属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拼起来了。不是我的心脏。陈医生说的特殊体质,不是指我,是指那颗心脏。
暗室的门"咔哒"响了一声,锁舌被人从外面轻轻拨开。红光漏出去的那道线突然变宽,然后一个影子挡住了光。
短发,右肩微微倾斜,浅蓝色连衣裙的下摆扫过门槛。
我攥着那张还在滴水的照片,看着她的影子慢慢靠近,感觉胸腔里那颗不属于我的心脏,跳得快要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