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层的消防通道比楼上更阴冷。墙壁渗着水珠，在蓝色应急灯下泛着黏液般的光泽。陈斯年贴着墙根移动，手术服下摆蹭过地面时发出沙沙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的右手始终攥着鞋底的U盘，金属棱角硌得掌心发疼——这是轮椅上的"沈默"用生命换来的线索。
前方豁然出现一道厚重钢门，生物危害标志在昏暗光线下像块凝固的血渍。陈斯年摸出从李哲办公室偷来的备用指纹膜，这东西三天前还觉得没用，现在却成了唯一的钥匙。手指抖得厉害，他对着冷冷的识别器哈了口气，白色雾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滴——"识别成功的提示音短促响起，随即被某种装置切断。门轴发出生锈的呻吟，缓缓向内开启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与臭氧的气味扑面而来。陈斯年的心沉了沉——警报声被人为关闭，意味着李哲可能早就知道他会来。
实验室比想象中更大。蓝色应急灯在天花板上结成网状，将数十个培养舱映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淡黄色液体在舱内缓缓循环，偶尔有气泡从底部升起，在顶部破裂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噼啪声。陈斯年的目光扫过舱体编号，从8一直排到30，每个舱内都漂浮着相同的面容——沈默的脸，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双眼紧闭，像沉睡的睡美人。
他走近09号舱，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液体中漂浮的沈默穿着简单的白色病号服，纤细的电极从头部延伸到舱顶复杂的设备里。脖颈右侧有个银色小点，在水光折射下若隐若现。陈斯年的呼吸突然停滞——这个位置，和轮椅上那个沈默后颈的纱布位置完全一致。
就在这时，舱内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陈斯年吓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金属推车。器械散落一地的刺耳声响中，培养舱里的沈默依旧双目紧闭，但眼睑下的瞳孔却在缓慢收缩，像某种苏醒的掠食者。
"别自己吓自己。"陈斯年低声警告自己，目光转向实验室中央的控制台。屏幕是黑的，但主机指示灯还亮着微弱绿光。他迈步穿过培养舱之间的狭窄过道，鞋底踩过地面黏腻的液体痕迹，发出拉丝的声响。
控制台键盘蒙上了一层薄灰，显示这里很少有人真正操作。陈斯年的指尖悬在回车键上方，犹豫突然攫住了他。如果轮椅上的"沈默"说的是真的，这里的每个培养舱都藏着她的部分记忆——那些被李哲剥离、分割、重组的记忆碎片。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指尖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屏幕骤然亮起，惨白光线刺得陈斯年眯起眼睛。系统启动画面显示着"记忆同步程序：731项目"，背景是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像某种疯狂跳动的脉搏。当桌面加载完毕时，一个未关闭的文件夹自动弹出，标题写着"记忆片段：相遇"。
陈斯年的呼吸停滞了。文件夹图标是张缩略图——大学辩论社的活动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他的鼠标指针不受控制地移向那个图标，双击的瞬间，实验室的灯光突然开始疯狂闪烁。
嗡——
培养舱的循环系统发出刺耳蜂鸣，淡黄色液体剧烈翻腾起来。陈斯年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用钝器狠狠砸在他太阳穴上。视线中的实验室开始扭曲、融化，蓝色应急灯的光芒变成了辩论社窗外盛夏的阳光，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触感逐渐温暖，变成了当年那张老旧的会议桌。
"陈斯年同学，你的论点有个致命漏洞。"
熟悉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陈斯年猛地回头，看见沈默站在百叶窗前，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轻轻摆动。阳光在她发间跳跃，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色轮廓。她手里拿着辩论稿，嘴角扬起熟悉的狡黠笑容——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记忆与身份根本不可分割，"沈默走到他面前，稿纸轻轻拍打他的胸口，"就像这个辩论题，如果记忆可以移植，你愿意带着别人的记忆活下去吗？"
她的手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指尖划过他的喉结。陈斯年感到一阵迷醉的眩晕，这个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宁愿永远留在这里。三年来的痛苦、寻找、真相的残酷......好像都只是一场噩梦。
"当然愿意，"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遥远得像不属于自己，"只要记忆是你的。"
沈默的眼睛突然暗了下来，原本清澈的瞳孔变成了浑浊的淡黄色。她的嘴角依然上扬，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时变成了培养舱里的黏稠液体。
"斯年，醒醒。"她的声音同时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眼前的少女，一个是身后冰冷的现实。
陈斯年猛地抽搐一下，意识被强行拽回实验室。蓝色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所有培养舱内的实验体都睁开了眼睛，几十双浅褐色的瞳孔同时转向他，像某种诡异的宗教仪式。
砰砰、砰砰、砰砰。
实验体们开始用额头撞击舱壁，节奏整齐划一，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淡黄色液体在撞击中形成涟漪，舱壁上逐渐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陈斯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培养舱之间，离最近的09号舱只有一步之遥——刚才记忆中少女站立的位置，正是此刻实验体所在的位置。
"记忆沉浸度89%，比预期更脆弱。"隐藏在天花板的扬声器突然传出李哲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第17段记忆对你的影响果然最大，陈先生，看来你们的爱情比我想象的更深刻。"
陈斯年的目光扫过控制台屏幕，上面正实时显示着他的脑电波图谱，红色曲线因为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右侧进度条显示"记忆数据上传中：41%"，一个对话框不断弹出："检测到强烈情感反应，符合731协议第4条款，启动强制提取程序。"
"混蛋！"他抓起手术车上的手术刀，狠狠划向连接控制台的管线。火花四溅中，警报声骤然尖锐，但培养舱内的撞击节奏丝毫未减。09号舱的裂纹已经蔓延到整个面板，淡黄色液体顺着裂缝渗出，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水洼。
就在管线被切断的瞬间，更多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陈斯年脑海：
医院走廊尽头，李哲拿着心脏扫描图对轮椅上的沈默说："记忆提取必须完全，否则心脏排斥反应会杀死他。"
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器械盘里放着十几个银色芯片，每个上面都刻着不同编号。
雪地里，沈默捂着脸蹲下去，声音破碎："他们说我的心脏只能为你跳最后三个月，但我不后悔。"
最清晰的画面是她在笔记本上写字的背影。陈斯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清那行娟秀的字迹："第17段记忆关乎心脏源，必须隐藏。"随后镜头拉远，他看见她把一个小巧的U盘藏进兔子玩偶的肚子里——那个玩偶现在还放在他床头柜上。
"心脏源......"陈斯年喃喃自语，心脏突然剧烈疼痛起来。胸腔里的跳动变得杂乱无章，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膛而出。他捂着胸口蹲下去，视线无意扫过24号培养舱的裂缝。
透过不断渗出的淡黄色液体，他看清了舱内实验体的脖颈——那里有明显的手术疤痕，银色芯片嵌入皮肤，上面的红色编号在蓝光下格外醒目：24。
轮椅上的那个"沈默"，编号是07。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头，让陈斯年瞬间清醒。他想起女人说的"我是编号731实验体"，想起李哲提到的"第七实验室还有二十三个实验体"——原来轮椅上的她根本不是意外存活的记忆载体，而是整个实验的一部分！
控制台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所有培养舱的液体同时变成血红色。陈斯年挣扎着起身，看见屏幕上自己的记忆数据上传进度已经达到79%。他踉跄着冲向消防箱，用手术刀撬开箱门，抓起里面的消防斧。
"必须毁掉这里。"他低吼着奔向电源总闸，斧头带着风声劈下。
实验室陷入一片黑暗。
应急灯重新亮起的瞬间，所有培养舱内的撞击声突然停止。陈斯年喘着粗气靠在墙上，心脏的疼痛渐渐平息，却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婴儿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诡异。陈斯年握紧消防斧，循着声音来源走去。在培养舱阵列的尽头，通风管道入口被刚才破坏的电源线路暴露出来，哭声正是从墙壁后方传来。
他犹豫片刻，举起斧头砸向墙面。石膏碎裂声中，隐藏空间的轮廓逐渐清晰。当最后一斧落下时，墙壁轰然倒塌，露出后面七个小型培养舱——编号从0到6，每个舱内都漂浮着婴儿形态的实验体，面容都能依稀辨认出沈默的特征。
最左侧的0号舱前放着独立监测仪，屏幕显示着异常强劲的心跳波形。陈斯年一步步走近，看见那个婴儿胸口有块明显的隆起，像是某种外置装置。当他的脸贴近玻璃时，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深棕色的瞳孔，和他记忆中真正的沈默一模一样。
婴儿的小手拍打玻璃，清晰地形成"救我"的口型。
陈斯年的心脏骤然停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声，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越来越近。李哲来了。
陈斯年最后看了一眼0号舱里的婴儿，对方的小手还在玻璃上轻轻拍打着。他咬咬牙，转身钻进通风管道，在彻底消失前的刹那，身后的婴儿哭声突然停止，实验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通风管道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呛人气味。陈斯年平躺着，用手肘支撑身体向后蠕动，手术服被粗糙的金属边缘划出细细的口子。身后传来靴底踩碎玻璃的清脆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陈先生，我们谈谈。"李哲的声音隔着墙板传来，混着金属碰撞声，"你打碎的培养舱需要三个月才能修复，那些记忆片段至少损失了40%。"
管道突然剧烈震动。陈斯年看见正下方的金属网被什么东西猛地撕开，刺眼的手电光束扫过他的脸。他立刻蜷缩起身体，沿着倾斜的管道滑向更深的黑暗，手掌在粗糙的内壁上磨出灼热的痛感。
"你以为发现了真相？"李哲的声音从上方某个通风口传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轮椅上的07号让你找到了这里，真聪明——她知道我需要你的记忆来完成最后校准。"
陈斯年在管道分叉处停住，剧烈喘息。左侧传来水滴声，右侧隐约有电流的滋滋声。他选择了右侧，手指触到管壁时突然僵住——金属上残留着新鲜的黏液，和培养舱里的液体味道一样。
前方管道骤然变宽。陈斯年探头望去，发现自己悬在一个圆形操作间正上方。下方六个白色实验台呈放射状排列，每个台面上都躺着被解剖的兔子，器官被丝线悬挂在玻璃罐中，标签上写着不同的日期。
最中央的手术台上，黑色长发铺散在白色无菌布上——是轮椅上的那个"沈默"。她的胸腔被某种透明薄膜覆盖，心脏在薄膜下规律跳动，连接着复杂的监测仪器。李哲站在台边，手里的手术刀反射着冷光。
"第七实验室的真正项目叫'记忆心脏'。"李哲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管道里，"人类心脏会储存记忆蛋白，这是我十年前的发现。"他用刀尖轻触薄膜，"可惜她的心脏只能再维持42天，而你的记忆数据还没完整同步。"
陈斯年看见沈默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她的眼睛依旧紧闭，但嘴角缓慢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李哲似乎没察觉，继续说道："现在婴儿培养舱被发现，计划必须提前。你说，如果把她的心脏换成0号实验体的——"
管道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斯年还没反应过来，身下的金属网就猛地塌陷。他重重摔在三个实验台之外，膝盖磕在钢架上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李哲缓缓转过身，手术刀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圈。
"欢迎加入我的手术。"
沈默的眼睛在这时突然睁开。她看着陈斯年，嘴唇无声开合。陈斯年读懂了那个口型——"0号舱"。他顺势翻滚到最近的实验台后，抄起台面上的骨锯，锯齿转动的轰鸣声瞬间填满整个房间。
李哲的脚步声从右侧逼近。陈斯年紧握着震动的骨锯，视线扫过墙上的逃生地图——通过解剖室可以直达地下二层的动物饲养区。他突然想起那些兔子的标签日期，最近的那个是昨天。
"其实07号早就告诉过你真相。"李哲的声音就在隔壁实验台后，"她说'我的心脏只能为你跳最后三个月'，不是指她的命，而是指你的记忆移植窗口期。"
骨锯的电源线突然被猛地拽紧。陈斯年踉跄着向前扑出，眼看就要撞进李哲怀里。千钧一发之际，手术台上的沈默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监测仪器的警报声响成一片。
李哲脸色骤变，转身冲向手术台。陈斯年趁机掀翻实验台，玻璃器皿碎裂声中，他冲向解剖室后方的钢门。手刚碰到冰冷的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以及沈默最后那句模糊的话语。
"去找...兔子..."
钢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陈斯年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走廊应急灯的蓝光映着墙上的标语："实验动物需经伦理委员会批准"。他这才发现满地都是兔子的脚印，一直延伸向走廊尽头的电梯。
电梯旁的密码锁闪烁着红光。陈斯年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生物识别器上，突然想起"沈默"脖颈的芯片位置。他颤抖着掀起自己的后衣领，手机屏幕映出的影像让他血液冻结——后颈有个淡红色的圆形印记，与那些实验体脖颈的芯片位置完全一致。
电梯上方的显示屏突然亮起，红色数字从3跳成2。陈斯年握紧骨锯，听见轿厢到达的机械声响彻寂静的走廊。当金属门缓缓滑开时，他看见里面站着七八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每个人手里都提着装满手术器械的金属盘。
而最前面那人正是李哲，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手里捧着个半透明容器——里面漂浮着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上面插满了银色导线，像某种诡异的艺术品。
"找到你了，我的记忆容器。"李哲向前伸出手，容器里的心脏在蓝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陈斯年这才注意到，所有白大褂的胸前口袋里，都露出半截银色的兔子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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