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暴雨倾盆。
檐角的铜铃被狂风撕扯，发出刺耳的铮鸣。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帷帐上的金凤纹忽明忽暗。
柳皇后躺在锦榻上，十指死死攥住床沿的绸缎，指节泛白。她的唇已被咬破，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滴在绣着牡丹的软枕上，晕开一片暗红。
“娘娘，再使把劲——”老嬷嬷跪在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已经看见头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柳皇后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皇族女子临盆，若发出惨叫，是要记入《内廷训诫》的。
窗外雷光骤闪，惨白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仰起头，恍惚间似乎看见殿顶的彩绘凤凰振翅欲飞，可下一瞬，剧痛便将她拖回现实。
“——出来了！是位小公主！”老嬷嬷颤抖着捧起婴儿，银剪迅速剪断脐带。
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嘹亮，在暴雨声中格外刺耳。
柳皇后勉强撑起身子，伸手想要触碰女儿，可就在这时，腹中又是一阵剧痛——
“等等！娘娘肚子里……还有一个！”
双生子。
柳皇后瞳孔骤缩，脑海中蓦地闪过三十年前国师的预言——
“柳氏双生，必有一劫。”
——
第二声啼哭比第一声微弱许多，像是小猫的呜咽。
老嬷嬷将两个襁褓并排放到柳皇后枕边。
左边的婴孩肌肤莹润，哭声洪亮，而右边的那个却浑身青紫，呼吸微弱，连哭声都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咽气。
柳皇后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小女儿的脸颊。
“四公主颈后有柳叶胎记，是祥瑞之兆……”老嬷嬷低声道，可当她翻过五公主的后颈时，声音却戛然而止，脸色骤变。
“娘娘……五公主的胎记……老奴不敢说……”
柳皇后强撑着支起身子，目光落在小女儿的后颈上——
那不是普通的柳叶纹。
——那是一道残缺的、带着冰裂纹的柳叶印记，纹路诡谲，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后又强行拼合。
与古籍记载的“灾厄之相”一模一样。
柳皇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五年后。
柳小枝蹲在假山背后，偷偷看着杏花树下的四姐练剑。
木剑破空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春风剪断雨帘的动静。她忍不住模仿着四姐的动作，笨拙地挥动手臂，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谁在那里？”柳青的剑尖倏地指向假山。
柳小枝缩了缩脖子，抱着扭伤的脚踝不敢出声。
脚步声渐近，她抬头，正对上柳青居高临下的目光。
四姐穿着绣金线的锦缎骑装，腰间悬着白玉佩，发间的珠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她自己却只穿着一件素白的旧裙，袖口还沾着泥土。
“原来是五妹。”柳青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她藏在袖中的手上，“你的手怎么了？”
柳小枝下意识想躲，却被四姐一把拽住手腕。
掌心密密麻麻全是水泡——那是她昨晚偷偷用烛火烤木棍做剑时烫的。
柳小枝低着头，等着挨骂。
可下一瞬，一柄温润的木剑被塞进她手里。
“拿着。”柳青淡淡道，“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说，别学那些下作手段。”
木剑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青”字，被摩挲得光滑如玉。
柳小枝怔怔抬头，四姐却已经转身走回杏花树下，继续练剑。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剑，嘴角忍不住翘起。
柳青的木剑点在柳小枝的腕上。
“错了。”
柳小枝吃痛，手腕一抖，木剑差点脱手。她咬着唇，重新摆好姿势，可剑尖仍旧不稳，颤颤巍巍地斜指着地面。
柳青皱眉，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握剑要稳，手腕不能软。”她的声音冷淡，却并非不耐，“再抖，我就用藤条抽你的手。”
柳小枝立刻绷紧了手腕，指尖死死扣住剑柄。
柳青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审视着她。
“再来。”
柳小枝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四姐刚才示范的动作，缓缓抬起木剑。
——斜挑，回旋，横斩。
她的动作生涩，甚至有些笨拙，但至少没有再发抖。
柳青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紧绷的指尖上。
“你握得太紧了。”
柳小枝一愣，下意识松了松手指。
“不是让你松开。”柳青淡淡道，“剑是活的，不是死物。你要让它成为你手臂的延伸，而不是死死攥着它，像攥着一根棍子。”
柳小枝似懂非懂，试着调整握剑的力道。
柳青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近，站到她身后。
“手肘抬高。”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柳小枝的耳尖。
柳小枝僵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柳青的手已经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臂缓缓抬起。
“剑势要流畅，像流水一样。”
柳青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划出一道弧线。木剑破空，发出轻微的嗡鸣。
柳小枝屏住呼吸，感受着四姐掌心的温度。
“记住这种感觉。”柳青松开手，“再来一次。”
柳小枝点点头，重新起势。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流畅许多，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轨迹。
柳青站在一旁，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勉强合格。”
柳小枝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翘起。
“不过——”柳青话锋一转，“你的步法还是太乱。”
她走到柳小枝面前，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
“看好了。”
柳青身形一动，木剑在她手中如臂使指，剑势如行云流水，步法轻盈如踏风而行。杏花被剑气带起，纷纷扬扬地飘落，衬得她身影如画。
柳小枝看得呆了。
柳青收剑，瞥了她一眼：“记住了？”
柳小枝用力点头。
“那你自己试试。”
柳小枝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四姐的动作，缓缓起剑。
她的动作仍旧生涩，但至少有了几分样子。
柳青站在一旁，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再来。”
——
日影西斜，御花园里的杏花落了满地。
柳小枝的掌心早已磨出了血泡，手腕酸得几乎抬不起来，可她仍旧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剑招。
柳青靠在杏花树下，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背影上。
“够了。”
柳小枝停下动作，回头看她。
“今天就到这里。”柳青淡淡道，“再练下去，你的手明天就废了。”
柳小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掌心，默默点了点头。
柳青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丢给她。
“涂上。”
柳小枝接过瓷瓶，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青色的药膏，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她小心地挖了一点，涂在掌心的血泡上。药膏清凉，疼痛立刻减轻了许多。
“谢谢四姐。”她小声道。
柳青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花园深处。
柳小枝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杏花林，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亭。
柳青在亭中坐下，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取出几块糕点，随手放在石桌上。
“吃吧。”
柳小枝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
“怎么？”柳青挑眉，“不饿？”
柳小枝连忙摇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
柳青看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学剑？”
柳小枝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块糕点，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她咽下糕点，小声道：“……想像四姐一样厉害。”
柳青嗤笑一声：“就你？”
柳小枝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
“学剑不是为了逞强。”柳青淡淡道，“而是为了活下去。”
柳小枝抬头看她。
柳青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声音平静：“在这座皇城里，软弱的人活不长。”
柳小枝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柳青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明天同一时间，别迟到。”
柳小枝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
——
翌日清晨，柳小枝早早地等在御花园。
她手里攥着那柄刻着“青”字的木剑，掌心还残留着药膏的清香。
杏花纷扬落下，远处，柳青的身影渐行渐近。
柳小枝握紧木剑，嘴角微微扬起。
——她想活下去。
——和四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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