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璇玑宫。
万年玄冰铺就的地面,倒映着穹顶流转的星图,冰冷,璀璨,永恒不变,亦如这里的主人。星辉透过高窗洒落,在玄冰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光斑,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将这宫殿映衬得愈发清寒彻骨,恍若一座巨大的、精美绝伦的水晶棺椁。
邝露跪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案几旁,素白的手指执着细长的白玉杆,一丝不苟地整理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墨香氤氲,是这冰冷宫殿里唯一稍显活气的味道,却也淡得几乎要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吞噬。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量,神情平静得宛如一尊上好的羊脂玉雕,唯有那低垂的眼睫,在偶尔几不可察地颤动时,才泄露一丝深埋于死水之下的、近乎枯竭的疲惫与空洞。
曾经,这双眼中盛满星辰,明亮、灵动,带着小心翼翼的仰望和无畏的炽热,执着地追逐着那抹清冷的月华。如今,星辰早已无声陨落,只余一片沉寂的、望不到边际的荒原。她的爱恋,她的希冀,她所有鲜活的情绪,似乎都在漫长的、无望的守望中,随着夜神殿下一句句疏离的“邝露仙子”、一次次拂袖而去的背影、以及那永远无法触及的、高踞于御座之上的孤寒身影,被这璇玑宫万年不散的寒气一寸寸冻结、剥蚀、碾磨成齑粉。
她不再多言,不再试图靠近那遥不可及的光,甚至不再抬头多看那御座的方向一眼。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履行着“掌事仙子”的职责,将自己所有的存在感,一丝不苟地缩进一个名为“规矩”和“本分”的冰冷躯壳里,沉默地存在着。像一株被移栽到极北苦寒之地、彻底失去水分滋养的兰草,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静静枯萎,无声无息。
“露儿。”
一声压抑着浓重忧心的呼唤,自身后殿门处响起,打破了这死寂般的宁静。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激不起涟漪,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太巳真人迈步走入殿中,步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殿内清寒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女儿那挺直却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背影,心头如同瞬间压上了一块万钧玄铁,沉甸甸地往下坠。
邝露闻声,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专注于指间那份关于天河星域布防轮值的玉简,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父亲。” 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太巳真人走到她身侧,目光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细细描摹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最终落在她毫无血色、紧抿着的唇上。他记得女儿幼时是如何的活泼伶俐,笑声像瑶池仙泉叮咚作响,能点亮整个沉闷的星君府;记得她初入璇玑宫时,眼中是如何的星光熠熠,带着少女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无限期冀。可如今……那曾经鲜活灵动、生机勃勃的生命力,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冷酷的大手彻底抽干榨尽,只余下这副精致绝伦却了无生气的冰冷躯壳,在这璇玑宫的寒冰里日渐消沉。
这一切,皆因那高居御座、心如昆仑寒铁的天帝润玉!
太巳心中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亲眼看着,亲身体会着,女儿是如何从满怀赤诚的憧憬,一步步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再到如今的万念俱灰、心如枯井。润玉享受着女儿无微不至、近乎燃烧生命的照料,将璇玑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光耀门楣,却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温情回应,甚至将她所有的付出与牺牲,都视为理所当然的下属本分!他女儿捧出的一颗滚烫痴心,在润玉眼中,恐怕连他御座台阶下的一粒尘埃都不如!
“露儿,”太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苦涩和眼底的酸热,尽量将语气放得再柔缓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今日瑶池那边传讯,说是新移栽的几株九品金莲开了,霞光瑞霭,清气萦绕,甚是难得。为父瞧着外头天光尚好,不如……随为父去走走,散散心?” 他几乎是带着恳求,抛出了这个看似寻常的邀约,希冀能在那莲池的清雅里,唤起女儿一丝半毫对尘世美好的感知。
“卷宗尚未整理完毕,”邝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玉杆,指尖在冰冷的玉简上轻轻划过,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密密麻麻的符文上,声音平稳无澜,“恐误了陛下交办之事。父亲若觉雅兴,自去赏玩便是。女儿……在此处甚好。”
她的世界,似乎早已坍缩,只剩下眼前这堆冰冷的、散发着墨香的玉简卷宗。瑶池的金莲再美,九天的云霞再绚烂,于她而言,不过是隔岸观火,与己无关。
太巳看着女儿这副油盐不进、心如槁木的模样,心像被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割剐凌迟,痛得他几乎窒息。劝慰的话早已说尽,开解的道理也已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润玉便是女儿心头最深的毒瘤,无药可解!剜除?那是天帝!是这九重天至高无上的主宰!他太巳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空有虚名的星君,如何能撼动天帝分毫?他甚至连为女儿讨要一个最基本的公道都无能为力!
一股深沉的绝望和蚀骨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望溺毙之时,识海深处,一枚沉寂了数千载、早已被他遗忘在角落的古朴玉符,毫无征兆地亮起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青色毫光!紧接着,一段微弱却清晰异常的神念波动,如同穿越了无尽时空的洪流,带着久违的熟悉气息,悍然撞入他的元神之中!
太巳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光芒炽热,几乎要驱散他眼底积郁多年的阴霾!
是师兄!是杨戬师兄!
数千年前,他因缘际会,曾冒险游历诸天万界,于一方奇异而充满劫难的世界,结识了那位身负血海深仇、眉宇间总是凝结着化不开的孤愤与沉重,内心却依旧怀抱赤诚与光明的师兄——杨戬。两人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在把酒言欢、并肩除魔、同历生死的峥嵘岁月里,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指天为誓:若将来彼此膝下育有子女,便结为儿女亲家,永续兄弟情谊,让这份情义在血脉中绵延。后来,天命使然,他不得不返回天界述职,师兄则选择留在了他那方世界,继续他未竟的使命,守护他心中所念。临别之际,师兄杨戬郑重地将这枚以心血祭炼、蕴含着特殊时空坐标的跨界传讯玉符赠予他,言道:“师弟,此符乃我以秘法所炼,可破界传讯。若遇难处,或他日有缘,你我两家可凭此联络。” 然而,时空壁垒森严莫测,跨界传讯不仅需要强大的修为支撑,更需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且极易被时空乱流湮灭。数千年来,这枚玉符始终沉寂如石,从未有过丝毫反应,太巳也只当它是份念想,深藏于识海。
可此刻!就在他陷入对女儿未来绝望深渊的此刻!师兄杨戬那熟悉而沉稳的神念,竟真真切切地跨越了无尽时空的阻隔,清晰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来:
> *“太巳师弟,久疏问候,望安好。悠悠数千载,今朝方得契机,以秘法叩开壁垒,与弟传讯。吾界历经大劫,幸得天道垂怜,仁心感召,新天条已出世,枷锁尽碎,禁锢尽去!自此,神仙亦可自由婚恋,情之一字,再非禁忌!此乃三界众生之幸,亦是你我夙愿得偿之机!*
>
> *“吾妻寸心,温婉坚韧,伴吾渡劫,育有一子,名唤杨昭。今已长成,其形挺拔如松,其性端方刚正,其智通达明澈,其勇可冠三军。虽承吾衣钵,却无吾早年之戾气孤愤,更添几分朗阔明达,修为根基亦颇为扎实。吾观之,此子品性才干,皆可称良配。*
>
> *“昔日桃园之中,你我兄弟把酒言欢,指天为盟,言若彼此有子女,便结秦晋之好,永续情谊。言犹在耳,不敢或忘。今昭儿业已成人,若师弟膝下千金尚待字闺中,愚兄斗胆,愿重提旧约,令两家缔结良缘,全你我兄弟之情,亦为两个孩子觅得一段佳话。盼复。”*
新天条!自由婚恋!师兄有子!杨昭!良配!
太巳真人心潮瞬间澎湃如怒海狂涛!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冲垮的狂喜和绝处逢生的巨大希望,如同撕裂乌云的万丈金光,悍然冲垮了之前所有的绝望阴霾!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灼灼地看向依旧低头整理卷宗、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所觉的女儿邝露。
离开!必须让露儿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离开这个将她心魂寸寸冻结、让她生不如死的璇玑宫!离开那个将她满腔赤诚视如敝履、让她心如死灰的天帝润玉!离开这九重天上看似繁华锦绣、实则冰冷刺骨的牢笼!
那个世界!师兄杨戬所在的世界!有师兄这位威震寰宇的清源妙道真君坐镇!有那象征着自由与希望的新天条!有师兄口中“品性端方、修为有成、朗阔明达”的杨昭!那是一片全新的、充满生机的天地!是治愈女儿千疮百孔心魂的唯一希望!是履行旧日兄弟盟约,更是为女儿寻一条真正的、活生生的出路!
太巳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决绝的火焰,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他眼中迸发出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决然光芒。不再踌躇,不再彷徨!他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唤道:“露儿!”
邝露终于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白玉杆轻轻搁在卷宗之上。她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映着星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两潭沉寂的死水,漠然、空洞,毫无焦点地望向父亲布满激动与决心的脸庞。
“父亲有何吩咐?”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澜,像冰面下的暗流,不带一丝温度。
太巳看着女儿那双仿佛看透一切、又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睛,心尖如同又被狠狠剜了一刀,剧痛蔓延。但他强忍着,语气却无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为父……为你寻了一门亲事。”
预料之中的惊愕、抗拒、羞涩、或是任何属于少女的情绪,都没有在邝露脸上出现。她的表情纹丝未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星轨运行如常”这样最寻常不过的禀报。她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眸,静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太巳,似乎在等待他陈述下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是你杨戬师伯之子,”太巳紧盯着女儿的反应,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在凿开冰层,“名唤杨昭。”他顿了顿,清晰地捕捉到女儿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睫连一丝最微弱的颤动都没有,心中痛楚更甚,却继续道:“你杨戬师伯所在的世界,已然改天换地!新天条出世,禁锢尽消,神仙亦可自由婚恋,再无桎梏!杨昭那孩子,据你师伯亲口所言,是个顶天立地、品性端方、修为卓绝的好儿郎!为父当年与你杨戬师伯,曾指天为誓,若彼此有子女,便结为儿女亲家,永续兄弟情义。如今,正是履约之时!”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恳求与急迫,那是属于一个绝望父亲最后的希冀:“露儿,离开这里吧!随为父去你师伯的世界!嫁给杨昭!斩断过往,开始全新的生活!这璇玑宫……”他痛心地环视着这冰冷华美的囚笼,“这九重天阙……不值得!不值得你耗尽心血,枯守一生啊!”
离开?新的生活?嫁人?
这些曾经能牵动少女心弦的字眼,此刻在邝露死寂的心湖中,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未能激起。润玉那永远清冷疏离的背影,那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孤寒,早已将她心中关于“情爱”、“未来”、“幸福”的所有幻象,连同她鲜活的灵魂一起,彻底碾磨成了冰冷的粉末。嫁谁?去哪?对她而言,又有何区别?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这具名为“邝露”的躯壳,行尸走肉般的日子罢了。心已死,情已枯,何处不是荒冢?
她累了,倦了,对一切都已麻木。这躯壳,父亲想安排去哪,便去哪吧。至少,能离开这璇玑宫,离开那如影随形的、名为“润玉”的寒毒。
于是,在太巳真人紧张得几乎屏息、饱含期盼与痛楚的目光注视下,邝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她的动作僵硬而迟滞,带着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麻木感,眼神依旧空洞无物,仿佛应下的不是决定自己终身归宿的婚姻大事,而是一件微不足道、与己无关的小事。
“女儿……”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寒夜里呵出的一缕白气,转瞬即逝,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后的、认命般的死寂,“但凭父亲做主。”
没有抗拒,没有疑问,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波澜。这麻木到极致的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对和哭诉,更让太巳心如刀绞,痛彻骨髓。但他知道,这已是女儿目前唯一能给出的反应。这麻木之下,是早已被伤透、彻底封闭的心。离开,离开这绝望之地,才有那么一丝渺茫的生机!
“好!好!好!”太巳连道三声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要将这决定深深镌刻进命运的石碑,“为父这就去准备!立刻准备!露儿,你……你也简单收拾一下,我们……尽快启程!” 他不敢再多看女儿那毫无生气的脸一眼,生怕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溃散。
太巳真人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气流,步履匆匆地朝着殿外走去,背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仿佛要去劈开那横亘在女儿面前的、名为“绝望”的铜墙铁壁。
沉重的殿门在太巳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也将璇玑宫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重新锁回。
邝露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却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冰冷的紫檀木案几边缘,那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离开璇玑宫?离开这座困锁了她所有热情与幻想、见证了她从希望走向绝望的冰冷囚笼?离开那个……她曾用尽生命去仰望、去追逐、最终却让她心魂俱碎的人?
也好。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卷宗上。指尖拂过玉简光滑冰冷的表面,那触感熟悉得令人心颤。她看着玉简上流转的、记录着天河星域布防的细小符文,那些曾经需要她殚精竭虑去理解、去执行的冰冷文字,此刻看来,竟是如此陌生而遥远。
也好。
她闭上眼。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那紧闭的眼睑缝隙中无声滑落,沿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悄然滚落。
“嗒。”
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响。
那滴泪珠,砸在万年玄冰铺就的、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瞬间碎裂、洇开,化作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旋即被玄冰那无情的寒意吸走、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她那些年深埋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炽热爱恋,那些午夜梦回时无声的啜泣与期盼,最终,在这璇玑宫的寒冰地狱里,连一滴泪的重量……都承载不起。
彻底归于虚无。
(第一章 璇玑寒玉碎无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