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巳真人求见天帝润玉的消息，如同投入九重天宁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但那细微的涟漪却已悄然扩散，掠过琼楼玉宇、瑶台仙阁，精准地落入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披香殿。
此处乃天帝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臣工之所。殿宇恢弘，雕梁画栋自不必说，更有一股庄严肃穆、俯瞰众生的威仪弥漫其间。殿内，南海沉香木制成的蟠龙御案散发着清冽悠远的淡香，与穹顶垂落的、由星辰之力凝练的明珠光华交相辉映。袅袅香烟自紫金仙鹤炉中盘旋上升，丝丝缕缕，氤氲缭绕，朦胧了御座之上那抹清冷孤高的身影。
润玉一身银白常服，其上以秘银丝线绣着疏朗遒劲的云龙暗纹，于明珠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彩。他正执着一支通体莹白、毫尖凝紫的玉管朱笔，专注地批阅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玉简奏章。神情淡漠，无悲无喜，如同万年不化的昆仑玄冰，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与掌控一切的绝对威仪。殿内侍立的仙官们垂手肃立，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悠长，生怕一丝杂音惊扰了御座上的至尊。
殿外，值守金甲神将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清晰地传入：
“启禀陛下，太巳真人殿外求见。”
润玉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凝紫的毫尖在光洁如玉的奏章玉简表面，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晕染。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玉简之上，只淡淡应道，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不带丝毫情绪：“宣。”
沉重的、镶嵌着星辰秘银的殿门无声滑开。太巳真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整了整衣冠，迈着沉稳却隐含急切的步伐踏入殿内。殿中那无形的帝王威压让他心神微凛，但他此刻心系女儿，顾不得许多，恭敬地行至御案前数步，深深一揖：“小神太巳，参见陛下。”
“免礼。”润玉放下朱笔，目光终于从玉简上抬起，落在太巳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寒潭，带着惯常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真人何事？”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太巳真人直起身，迎着那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目光，沉声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启禀陛下，小神此来，是为小女邝露，恳请陛下恩典。”
“哦？”润玉的指尖在光滑冰冷的御案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的目光扫过太巳真人略显急切的脸庞，语气依旧平淡无澜，如同在询问一件下属的寻常事务：“邝露仙子执掌璇玑宫，素来勤勉，未闻差错。有何事需朕准旨？”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邝露是他璇玑宫的掌事，向来循规蹈矩，从未出过纰漏，亦……从未主动向他求取过任何恩典。这份沉默的恪守本分，早已成为他习惯的背景。
“小女……已至婚龄。”太巳真人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寂静的殿宇中激起清晰的回响。他顿了顿，迎着润玉骤然变得深邃几分的目光，继续道：“小神早年游历他界时，曾与一位至交好友杨戬，定下儿女婚约，指天为誓，天地为证。如今，杨戬师兄已遣秘法传讯，言其子杨昭业已长成，欲履约迎娶小女。婚期在即，刻不容缓。小神恳请陛下恩准，允小女邝露……离宫，远嫁他界，以全旧诺，亦不负当年兄弟盟誓。”
“离宫？远嫁他界？”润玉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平静冰面掠过的一丝极细的裂痕。这个消息，来得突兀，像一颗预料之外的棋子骤然落在棋盘之上。
邝露……要嫁人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微尘，在润玉那早已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诡异地、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涟漪。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来得及捕捉其形貌，便被一股更为汹涌、更为清晰的“轻松”感瞬间覆盖、湮灭。
是了。那个总是安静侍立在一侧，将璇玑宫打理得一丝不苟、光耀门楣，却又总是带着一种沉默而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女子，终于要离开了。那双眼睛，清澈，沉静，有时却沉静得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愿为人知的角落，某些被重重枷锁禁锢的、连他自己都刻意遗忘的情绪。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份无声的、沉重的证明，证明着一段他无法回应、亦不愿回应的过往情愫。离开，对她而言，或许是解脱；对自己而言，无疑也是卸下了一份无形的负担。
轻松。是的，就是轻松。润玉清晰地感知到这份情绪在自己心底蔓延开。他并不关心那个所谓的“杨昭”是何方神圣，是俊是丑，是强是弱；亦不关心那“他界”是穷乡僻壤还是洞天福地。他关心的，是璇玑宫这架精密运转的机器是否会因此出现纰漏。邝露掌事多年，诸般事务早已熟稔于心，骤然离去，接替之人能否胜任？这才是天帝该考量之事。
他面上波澜不惊，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在确认一件公务细节：“杨戬？他界？真人确定此约无虞？邝露仙子……意下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意下如何”四字，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太巳，带着无形的威压。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能让他彻底“轻松”的答案。
太巳真人心中一凛，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锐利，连忙垂首，掩去眼底深处翻涌的痛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回陛下，婚约之事，千真万确，乃小神与杨戬师兄当年亲口所立，天地共鉴！至于小女……” 他喉咙发紧，几乎要哽住，强自平稳道：“小女……已然应允。”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其沉重。应允？那不过是心死如灰之人最后的麻木顺从！是灵魂熄灭前放弃挣扎的尘埃！
润玉沉默了片刻。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侍立的仙官们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觉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下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香炉中升腾的烟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既然邝露仙子已亲口应允，且是履行旧日盟誓，”润玉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疏离，如同玉磬在空旷山谷中敲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朕自无不准之理。” 他的目光从太巳身上移开，重新落回御案，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在璇玑宫执掌事务多年，也算勤勉恭谨，未有大过。” 他语气平淡地评价着，如同点评一件用旧了的器物，“准其离宫，择日……出阁吧。” 那“出阁”二字，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需添上些什么，才显得帝王恩泽浩荡，又补充道：“着司礼监，备一份薄礼，算是朕……贺她新婚之喜。”
“薄礼”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两把淬了寒冰的细针，狠狠扎进太巳真人的心底。那是何等的讽刺！是对他女儿数千年倾心付出、耗尽心血打理璇玑宫的最高“褒奖”！一份“薄礼”，便将所有过往轻飘飘地揭过、打发！
“谢陛下恩典！”太巳真人深深一躬，头颅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心中的怒火与悲凉交织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润玉的应允如此轻易，如此随意，甚至带着一丝打发累赘般的厌弃！这更让他看清了天帝的无情，也更坚定了必须立刻、马上带女儿逃离这冰冷炼狱的决心！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值得留恋的温暖！一丝都没有！
“若无他事，退下吧。”润玉重新执起那支通体莹白的玉管朱笔，目光沉静地落回方才批阅的奏章之上，仿佛刚才那关乎一位仙子终身去向的奏请，不过是案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已被他拂袖扫去，再不留痕。
“小神告退。”太巳真人再次行礼，动作僵硬而缓慢。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御座之上那重新陷入专注、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寒气的孤高身影，眼中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退出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披香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和彻骨寒意，也彻底斩断了邝露与这九重天最后一丝名义上的联系。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香炉中升腾的烟气，依旧无声地盘旋、缭绕。
润玉手中的玉管朱笔悬在半空，笔尖那一点凝紫的朱砂，距离玉简仅毫厘之遥，却久久未能落下。眼前玉简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变得有些模糊、扭曲，难以辨认。刚才处理过的那份关于天河星域布防轮值的奏章，正是邝露整理呈上的……
邝露……要嫁人了？
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光影的交界处，低眉顺眼，将所有情绪都完美收敛的女子？
那个在他最孤寂、最黑暗、被三界六道视为叛逆、被至亲背叛、被世人唾弃的岁月里，唯一一个未曾背弃离去，依旧固执地留在他身边，为他打理一切、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璇玑宫的人？
一丝极淡的、难以名状的、如同水底最深处悄然拂过的暗流般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拂过他早已冰封的心湖。是怅然若失？是空落？还是……一丝若有若无、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失落？不，绝不可能！润玉心中骤然警铃大作！他润玉之心，早已如昆仑之巅历经万载风霜的玄玉，坚不可摧，冷硬如铁！岂会为这等微末小事、为一个即将离去的掌事仙子而心生波澜？定是今日奏章过于繁杂，心神耗费过巨所致！定是如此！
他强迫自己凝神，摒除脑海中那抹不该存在的素白身影。朱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终于落下。
“准。着斗部依例轮值，不得懈怠。” 批注的字迹，依旧铁画银钩，力透玉简，却比往日平添了几分凌厉的锋芒，隐隐透着一股压抑的躁意。
那抹素白的身影，终究还是被这“准旨”二字，连同那份所谓的“薄礼”，彻底地、干净地拂出了他的世界，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一粒微尘。
也好。
他对自己说，声音冰冷而坚定，仿佛在说服某个不存在的质疑者。
这样……很好。
心无挂碍，方证大道。这璇玑宫，很快会有新的、更称职的掌事。一切，都将回归它应有的、冰冷的秩序。
然而，笔尖划过玉简的沙沙声，在过分寂静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御座旁侍立的一位老仙官，眼观鼻，鼻观心，却敏锐地捕捉到，天帝陛下那捻着玉笔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批注的间隙，曾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蜷缩了一下。
（第二章 天机暗涌玉帝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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