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壁垒的旅程，并非话本传奇中描绘的流光溢彩、瞬息万里。那是一种被强行剥离于既定轨道、抛入无序混沌的撕裂与沉沦。没有星辰指引方向，没有仙乐相伴，只有无尽的、狂暴的虚空乱流如同亿万头饥饿的凶兽，疯狂撕扯着太巳真人以毕生修为苦苦撑开的一方小小护体仙光。罡风尖啸，带着能轻易刮碎金仙法体的锋锐；时空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刃，折射出光怪陆离却又充满致命杀机的景象，在护罩外飞速掠过，留下令人心悸的残影。
在这片足以令寻常仙神魂飞魄散的混沌风暴中心，邝露安静地站着。她置身于父亲仙光护佑的最核心，素色的裙裾纹丝不动，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自己交叠于身前的、毫无血色的双手上。外界足以撕裂神魂的恐怖能量乱流，于她而言，不过是背景里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噪音。她感受不到恐惧，也感受不到对未知前路的期待，心湖是一片彻底封冻、死寂万年的冰原。去哪里，见何人，做何事，是嫁作人妇还是坠入深渊，于她已无分别。这具名为“邝露”的躯壳，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父亲指向何方，她便茫然地飘向何方，灵魂早已在璇玑宫那最后的泪滴蒸干时，一同寂灭。
不知在混沌中沉浮了多久，或许是一弹指，又或许是万载光阴。前方的无序黑暗骤然被一股沛然莫御、清正浩大的气息悍然撕裂！
仿佛厚重的幕布被猛地掀开，眼前豁然开朗。
碧空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块巨大的、无瑕的蓝宝石镶嵌于苍穹之上。万里无云，纯净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带着一种不同于天界仙灵之气的、更为原始而蓬勃的生命能量。下方，连绵起伏的秀丽山川如同沉睡巨龙的脊背，苍翠欲滴，生机盎然；江河如一条条闪光的玉带，在群山间蜿蜒流淌，滋养着两岸沃土；星罗棋布的城镇村落点缀其间，炊烟袅袅，人声隐约可闻，勾勒出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凡尘画卷。空气中弥漫的灵气纯净而活跃，带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冽和一种……令人心魂为之一振的自由气息。这气息，迥异于九重天阙那精致却冰冷的仙灵之气，更不同于璇玑宫万年不化的玄冰寒意，它鲜活、温暖，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远处，一座气势恢宏、仙云缭绕的府邸如同定海神针般，稳稳矗立于山水灵秀汇聚之地。殿宇巍峨，飞檐斗拱如大鹏展翅，朱墙青瓦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府邸上空，隐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气运盘旋，却又与周遭的山川地脉、凡尘烟火奇异地交融共生，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与守护的厚重感。正是此行的目的地——灌江口，真君神殿！
“露儿！到了！我们到了！”太巳真人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周身仙光黯淡，显然为了支撑这跨界通道和保护女儿，消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修为，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虚弱和喘息。然而，他眼中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期冀的光芒，那光芒炽热，几乎要驱散他所有的疲惫：“这里！这里就是你杨戬师伯的道场，灌江口！真君神殿！”
邝露依言抬起眼眸，目光投向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巍峨神殿。它的规制虽不及九重天宫凌霄殿那般直插云霄、金碧辉煌到令人窒息，却自有一股扎根于大地、守护一方、历经风霜而岿然不动的凛然威严与厚重底蕴。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充满力量感的存在，与璇玑宫那悬浮于九天之上、精致华美却空寂冰冷的玄霜宫殿，形成了天壤之别。
太巳真人强提一口仙气，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形，带着女儿按下云头，落在神殿前宽阔的白玉广场之上。脚下温润坚实的触感传来，混合着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是真实大地的感觉。广场光洁如镜，纤尘不染，隐隐有符文流转的微光。早有值守的、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草头神，看到有人自天外而来，且为首老者气度不凡，立刻便有一人如轻烟般闪身入内通传。
不过片刻功夫，那扇沉重的、铭刻着玄奥符文、象征着司法天神权柄与守护之责的深色殿门，伴随着低沉而威严的机括声响，缓缓向内开启。
率先迈步而出的身影，瞬间便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人一身玄色银边长袍，面料看似普通，却在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内敛的暗纹光华，如同夜空下深邃的海洋。身姿挺拔如历经风霜而不折的苍松，肩背宽阔，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厚重感。面容俊朗刚毅，五官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岁月在其眉宇间刻下了几道深刻的纹路，非但无损其威严，反而沉淀出一种阅尽千帆、洞察世事的沧桑与力量感。最令人心折的是一双星目，深邃如浩瀚宇宙，蕴藏着无穷的智慧与历经劫波后的沉静，开阖之间精光内蕴，仿佛能洞彻世间一切虚妄，直指本心。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磅礴浩瀚，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洗尽铅华后的圆融与内敛的温和。正是此间主人，名震诸天、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太巳师弟！”杨戬朗声一笑，那笑声洪亮爽朗，带着久别重逢的真挚喜悦和历经沧桑后依旧不改的豪迈，瞬间便冲散了广场上原本肃穆沉凝的气氛，仿佛连阳光都更加明媚了几分。他大步流星迎上前来，动作间带着一种行伍出身的利落与力量感，重重拍了拍太巳真人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太巳身形都晃了晃，“数千年不见，为兄甚是想念！师弟风采，更胜往昔啊！” 他的目光在太巳苍白疲惫的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师兄！”太巳真人被这熟悉的、充满力量的拍打震得心头发暖，眼眶瞬间微热，连忙还礼，声音带着激动和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师兄谬赞了！小弟这点微末道行，在师兄这清源妙道真君赫赫威名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师兄威震寰宇，便是小弟在那九重天上，也时常听闻师兄威名，如雷贯耳啊！” 他仔细打量着杨戬，见他眉宇间虽仍有积威深重、执掌生杀予夺的凛然，但早年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孤愤、背负血仇的戾气，已然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稳开阔的气度，显见这些年道心修为精进，心结也纾解不少，心中更添几分由衷的欣慰与踏实感。有师兄在，露儿或许真有希望！
“哈哈，些许虚名，皆是职责所在，不足挂齿。”杨戬摆摆手，笑容爽朗，目光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郑重地落在了太巳真人身后的女子身上。
只一眼，这位历经三界动荡、见惯仙魔妖魅、心志早已坚如磐石的司法天神，心中也不由得暗自赞叹一声：好一个钟天地灵秀的仙子！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素雅至极的天青色云锦宫装，衣料如水般柔滑，仅在领口袖缘处以同色丝线绣着极淡的云纹，愈发衬得她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如一支初绽于寒潭的素莲。乌发如最上等的墨缎，仅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部分，余下青丝柔顺地垂落腰际。她的容貌是极美的，琼鼻挺秀，唇色是极淡的樱粉，肌肤在明媚的阳光下近乎透明，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
然而，最令人一见难忘、甚至隐隐心悸的，却并非这倾世之姿，而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与“寂”。
那不是故作姿态的矜持清高，也不是拒人千里的傲慢疏离，而是一种……仿佛灵魂本源被彻底冰封、所有生机与情感都被抽离后，由内而外透出的、万籁俱寂的枯槁与空洞。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却空洞得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映不出蓝天白云，映不出巍峨神殿，更映不出眼前活生生的人。所有的光落在她眼中，都仿佛被那层无形的坚冰吞噬、湮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遗世独立、完美无瑕却毫无生命的玉雕，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令人窒息，与这灌江口充满生机与阳光的天地，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强烈的、近乎残酷的对比。
这便是师弟信中反复提及的、因情伤而心死如灰的女儿——邝露？
杨戬心中了然，面上却未露半分异色，只是那双深邃如渊的星目深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探究与一丝深沉的怜惜。他温声道，声音醇厚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位便是师侄女邝露吧？果然仙姿玉质，冰清玉洁，名不虚传。” 他试图用温和的言语，去触碰那层坚冰。
太巳真人连忙侧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露儿，快，见过你杨戬师伯。”
邝露依言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得如同经过最严苛的礼仪训练，每一个角度都无可挑剔。她敛衽，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一礼，声音如同冰泉撞击玉磬，清脆悦耳，却毫无温度起伏，更无半分情绪波澜：“邝露，拜见杨戬师伯。” 她微微垂首，长而密的眼睫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如同最完美的屏障，隔绝了所有外界的视线，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交流与探询。仿佛行礼问安，也只是她这具躯壳必须完成的、毫无意义的程序。
“好孩子，快不必如此多礼。”杨戬抬手虚扶，目光温和而包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姑娘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与疏离。看来师弟在信中所述，远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这孩子的心伤，恐怕已深入骨髓，非寻常手段可愈。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切却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爽利气息的声音，自杨戬身后那敞开的殿门内响起，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瞬间打破了因邝露的冰冷而带来的短暂凝滞：
“父亲！可是太巳师叔和……邝露仙子到了？”
随着话音，一道颀长挺拔、充满蓬勃朝气的年轻身影，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力，快步从殿内走出。
来人看起来约莫凡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猿臂蜂腰，比例完美得如同造物主的杰作。他身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银白色劲装，外罩同色系的轻便软甲，甲叶在阳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既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身形线条，又不失行动间的利落潇洒。墨黑的长发用一顶造型简洁却隐含威仪的银色发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极为俊朗英气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带着一股逼人的锐气；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线分明，嘴角天然带着一丝上翘的弧度，仿佛随时能绽放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明亮！灿若朝阳！
如同蕴藏了亿万星辰的光辉，又像是淬炼了最纯粹的火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磨砺的锐气与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蓬勃生命力。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纯粹，仿佛能轻易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与寒冷，将光明与温暖毫无保留地洒向每一个角落。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行走间自带一股昂扬向上、锐意进取的锋锐之气，如同刚刚淬火出鞘、锋芒毕露的绝世神兵，又如同跃出地平线、光耀大地的初升骄阳，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灼灼其华、令人无法忽视的耀眼光芒。与杨戬的深沉内敛、如山如岳不同，他身上的朝气与锐气，几乎要满溢出来，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自信。
正是杨戬与西海三公主敖寸心之子，此方天地新天条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神祇——杨昭。
杨昭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期待，越过父亲宽厚的肩膀和太巳师叔，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那个静静伫立在白玉广场上的素衣身影上。
只一眼。
他眼中那如同盛夏正午阳光般炽热的好奇与期待，便如同遭遇了万载玄冰的极寒冲击，瞬间凝固、僵滞！
他想象过许多次这位来自异界天庭、与自己有着父辈婚约的“未婚妻”会是何等模样。或许是如母亲寸心般明艳照人、性情率真；或许是如姑姑杨婵般温婉娴静、悲悯慈和；或许是端庄持重、大家风范；或许是娇俏灵动、不谙世事……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般景象。
她美。美得惊心动魄，如同九天寒月最精纯的月魄凝结而成，清冷得不染尘埃。但更让他心头骤然一紧、呼吸都为之一窒的，是她身上那种与周遭鲜活世界、与他周身灼灼光华格格不入的、深入骨髓的枯寂与冰冷！那双本该顾盼生辉、映照星河的绝美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失去了所有星辰的永夜苍穹，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属于“生”的气息。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沐浴在灌江口灿烂的阳光下，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万年玄冰壁垒，将所有的声音、色彩、温度、乃至整个世界，都冷冷地推拒在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头发凉的孤寂与漠然。
这……便是他未来的妻子？
这便是父辈口中那个与他命运相连的名字所代表的……人？
杨昭心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份极致“死寂”的惊愕与难以理解，有对父辈承诺与责任的沉重感，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如同细针般刺入心尖的……怜惜？是什么样的伤害与绝望，能将一个本应风华绝代的仙子，磋磨至此等境地？
这些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中掠过。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属于杨家人的那份沉稳与担当迅速占据了上风。面上瞬间扬起一个明朗而不失礼数、如同朝阳破开晨雾般的笑容，抱拳朗声道，声音清越有力，带着阳光般的暖意，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冰壁：“晚辈杨昭，见过太巳师叔！见过……邝露仙子！” 他刻意在“邝露仙子”四字上加重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邝露缓缓抬起眼眸。
那双死寂如同寒潭古井的眸子，终于清晰地映入了杨昭的身影。银甲白袍，身姿挺拔如松，剑眉星目，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灼伤人的蓬勃生命力和阳光般灼热的气息，像一团骤然靠近极地冰山的熊熊烈火，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不适与排斥。
她依着刻入骨髓的礼数，微微屈膝还礼，动作依旧完美得如同尺量，无可挑剔，声音清冷无波，仿佛在宣读一则无关紧要的告示：“邝露，见过杨昭公子。”
她的目光在杨昭那张洋溢着阳光与朝气的俊朗脸庞上停留了不到一息，甚至未曾看清他眼中的关切与探询，便如同被那灼热的光芒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眼帘，重新落回自己裙裾前那片冰冷光洁的白玉地面。仿佛眼前这个光芒万丈、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与广场角落一块沉默的顽石，与空气中一粒漂浮的尘埃，并无任何本质的区别。她的世界，早已在璇玑宫关闭殿门的那一刻，彻底坍缩、冰封。
杨昭脸上那明朗灿烂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彻骨的冷漠和疏离，并非故作姿态，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枯寂与封闭。那不是一个少女见到未婚夫婿应有的羞涩好奇，甚至不是抗拒厌恶，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漠视。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周身散发的、足以温暖他人的光和热，在她眼中都是虚无，都是……不存在的。
一丝微不可查的失落和更深沉、更强烈的探究欲望，在杨昭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他面上笑容不变，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阳光的暖意，只是那抱拳行礼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几不可察地、用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看来，想要靠近这座冰山，想要融化那万载寒冰，比他预想中……要艰难得多，也……有趣得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责任感取代。无论如何，这是父辈的约定，也是他杨昭需要面对的责任与挑战。
（第三章 异界初逢冷对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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