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神殿那扇铭刻着守护符文的沉重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灌江口明媚的阳光和微带草木气息的清风暂时隔绝在外。殿内的光线稍显柔和,却并非九重天宫那种清冷的明珠光华,而是由镶嵌在殿顶和廊柱上的、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灵玉提供,营造出一种温润而庄严的氛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混合气息。有清冽的檀香,有淡淡的墨香,有灵植盆栽散发出的草木清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的、混合着人间烟火与岁月沉淀的暖意。这气息与璇玑宫那纯粹的、冰冷的墨香与玄霜寒气截然不同,它更厚重,更鲜活,也更……具有侵略性,无孔不入地试图钻入邝露封闭的感官。
她跟在父亲和杨戬身后半步,步履无声,如同飘过地面的幽魂。素色的裙裾拂过光洁如镜、以整块暖玉铺就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移动的脚尖前那一小片区域,对殿内精致而不失大气的陈设、墙上悬挂的蕴含道韵的字画、以及廊柱上栩栩如生的瑞兽浮雕,视若无睹。周身依旧笼罩着那层无形的、隔绝一切的寒冰壁垒。
穿过一道悬挂着水墨山水画作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更为宽敞雅致的厅堂。这里的布置少了些神殿的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居家的舒适与温馨。雕花窗棂敞开着,引入庭院中修剪得宜的花木景致和温暖的阳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置于厅堂中央,桌面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茶点,白玉茶盏中热气袅袅,散发出清雅的茶香。
“太巳师弟,邝露师侄,一路跨界奔波,辛苦了。且在此稍坐,饮杯清茶,歇息片刻。”杨戬侧身,引着太巳真人和邝露走向圆桌,声音温和,带着主人家的周到。
“有劳师兄费心。”太巳真人连忙拱手,脸上带着感激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只见邝露依旧垂着眼,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依着父亲的示意,在杨戬所指的、靠近窗边的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无声地坐下。她的坐姿极其标准,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被安置在座位上的玉像。
就在此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轻盈的脚步声从厅堂另一侧的珠帘后传来。珠帘晃动,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厅堂短暂的宁静。
一位身着火红色云锦宫装的丽人,在一位身着水蓝色素雅长裙、气质温婉娴静的女子的陪同下,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那红衣丽人,容颜极为明艳,眉如远山含黛,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加掩饰的张扬与活力。她的美是极具侵略性的,如同盛夏正午最炽热的骄阳,瞬间点亮了整个厅堂。只是此刻,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盛满了急切、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第一时间就牢牢锁定了窗边那抹素白清冷的身影。
正是西海三公主,杨戬之妻,杨昭之母——敖寸心。
而她身旁身着水蓝长裙的女子,气质则截然不同。眉目如画,温婉似水,眼神清澈而充满悲悯,周身散发着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息,如同山间清泉,能抚平一切躁动。她看向邝露的目光带着善意的好奇和一丝淡淡的怜惜。正是杨戬之妹,三圣母——杨婵。
“寸心,婵儿。”杨戬对妻子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这位便是太巳师弟,这位是他的千金,邝露仙子。”他转向太巳和邝露,“师弟,师侄,这是内子寸心,这是舍妹杨婵。”
“太巳见过嫂夫人,见过三圣母。”太巳真人连忙起身,对着敖寸心和杨婵拱手行礼。
敖寸心却像是没听见太巳的客套,她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端坐不动的邝露。从那一丝不乱的发髻,到素净得不染纤尘的衣袍,再到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毫无血色的脸,最后落在那双低垂的、空洞得如同寒潭古井的眼眸上。
好一个冰美人!
敖寸心心中暗道。美则美矣,但这周身透着的死寂和寒气……简直像是刚从万载冰窟里挖出来的!这就是夫君口中那位故人之女?就是那个要与她宝贝昭儿成亲的姑娘?她想象中的儿媳,可以不够明艳,可以不够活泼,但至少该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笑会闹的人!而不是眼前这样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玉雕!昭儿那般阳光开朗的性子,对着这样一块万年寒冰,岂不是要被冻伤?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护犊子的急切瞬间涌上敖寸心的心头。
“咳!”杨戬轻咳一声,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打破了因敖寸心过于直白的审视而带来的微妙凝滞。
敖寸心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勉强压下心头翻腾的复杂情绪,对着太巳真人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原来是太巳真人,一路辛苦。”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龙族特有的韵味,只是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随即,她的目光再次转向邝露,语气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却掩不住那份审视的意味:“这位便是邝露仙子?果然……清丽脱俗。”
邝露仿佛才感知到有人在对她说话,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眸。那双空洞的眸子对上敖寸心带着探究和挑剔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她依着礼数,站起身,对着敖寸心和杨婵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冷依旧,毫无起伏:“邝露,见过夫人,见过三圣母。” 行礼的动作完美无瑕,却透着一种机械般的疏离,仿佛只是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
敖寸心被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堵。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新妇见婆母的羞涩忐忑,也没有丝毫的讨好或畏惧,只有一片荒芜的漠然。这让她准备好的、带着几分下马威意味的“慈和”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很。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随意地点点头:“不必多礼,坐吧。” 自己则走到杨戬身旁的主位坐下,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着心绪的翻涌。
杨婵的目光则一直温和地落在邝露身上,带着善意的理解和包容。她走上前几步,声音如同春风拂面,轻柔而温暖:“邝露仙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灌江口虽不及天界繁华,但胜在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仙子若有闲暇,不妨让我陪着四处走走看看?” 她试图用温和的善意去靠近那层坚冰。
邝露重新坐下,对于杨婵释放的善意,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言语,目光又重新落回膝前。那无声的拒绝,如同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太巳真人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杨昭一直站在稍靠后的位置,他的目光从邝露进入厅堂起,便未曾真正离开过她。他清晰地看到了母亲眼中毫不掩饰的挑剔与审视,看到了姑姑杨婵温柔却受挫的善意,更看到了邝露那如同置身事外般的、彻底的漠然与封闭。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母亲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她向来护短,对突然出现的“儿媳”必然带着审视和挑剔。姑姑的温柔则让他心头微暖。但邝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封闭。那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彻底隔绝,仿佛她将自己锁进了一个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冰棺之中,外界的一切,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无法触及分毫。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杨昭心中翻涌。有对母亲态度的无奈,有对姑姑受挫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打破那冰棺的冲动。这冲动并非源于好奇或征服欲,而是源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机”的渴望。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永远如此。那冰层之下,是否也曾有过如姑姑般温润的暖流?如母亲般炽热的火焰?
就在这时,侍女们鱼贯而入,开始布菜。精致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显然经过精心准备。杨戬作为主人,率先举箸,笑着招呼:“来,太巳师弟,师侄,家常便饭,不必拘礼,尝尝灌江口的风味。”
太巳真人连忙应和。敖寸心也调整了表情,招呼着。杨婵更是体贴地为邝露面前的玉碟夹了一块看起来极为鲜嫩的清蒸灵鱼腩,柔声道:“仙子尝尝这个,是灌江口特产的银线鲟,肉质细嫩,灵气充沛。”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了邝露身上。
邝露看着碟中那块浸润着琥珀色汤汁、散发着诱人鲜香的鱼腩,如同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她缓缓拿起手边同样温润的白玉箸,动作精准而优雅。她夹起那块鱼腩,却并未立刻送入自己口中,而是极其自然地将它放入了身旁父亲太巳真人的碟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眼神空洞,仿佛这只是她职责的一部分,如同在璇玑宫为天帝布菜添茶一般,是无需思考的本能反应。她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也没有理会杨婵错愕的目光和敖寸心瞬间蹙起的眉头。
做完这一切,她便放下了玉箸,双手重新交叠于膝上,恢复了那副静坐的姿态。仿佛布菜这个动作已经完成,她的任务便告一段落。至于自己吃与不吃,似乎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太巳真人看着碟中女儿夹来的鱼腩,心中五味杂陈,既欣慰女儿还记得他,又痛心她这举动背后所折射出的、刻入骨髓的侍者心态!在璇玑宫,她便是如此侍奉天帝的!如今竟将这习惯带到了这里!
敖寸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算什么?当着她的面,把婵儿特意夹给她的菜转手给了她父亲?这是嫌弃?还是根本不屑于接受杨家的好意?这姑娘不仅冷得像块冰,还如此不识礼数、目中无人!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杨婵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被更深的怜惜所取代。她看出来了,这并非刻意的无礼或挑衅,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一种将自我彻底缩进侍者角色里的自我保护。这让她对这个来自异界的、心伤至深的姑娘,更多了几分想要呵护的心疼。
杨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母亲的不悦,姑姑的怜惜,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深沉,还有邝露那近乎机械般的布菜动作和随即恢复的沉寂……他心中那丝想要打破坚冰的冲动,如同被投入薪柴的火焰,骤然明亮了几分。
他忽然站起身,在众人略带讶异的目光中,走到侍立一旁的侍女身边,低声吩咐了一句。侍女应声而去。
很快,侍女端着一个精致的青玉小碗回来,碗中盛着莹白如雪、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羹汤。杨昭亲自接过,绕过半个桌子,走到邝露身边。
他没有像杨婵那样直接夹菜给她,也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劝慰。他只是将那碗散发着温润热气的白玉莲子羹,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邝露面前光洁的桌面上,位置不偏不倚,就在她低垂的视线正前方,触手可及。
“这是灌江口后山寒潭特产的雪玉莲子,配以晨露熬煮的羹汤,最是清心润脾。”杨昭的声音响起,清越依旧,却比之前少了几分刻意的阳光,多了几分沉稳与真诚,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过,“仙子远道而来,或有水土不适,饮些羹汤暖暖肠胃也好。”
他的动作自然,语气平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与关怀,没有丝毫强求的意味,仿佛只是在介绍一道寻常的菜品,给予她一个选择。既照顾了她的“习惯”(将汤放在她面前而非夹给她),又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切。
做完这一切,杨昭并未在邝露身边多做停留,也未去看她是否会接受,只是对着父母和姑姑微微颔首示意,便神色自若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厅堂内的气氛因为杨昭这看似寻常却充满心思的举动,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敖寸心看着儿子沉稳的举动,心中的不满和烦躁莫名地被安抚了几分,虽然依旧对邝露不喜,但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杨婵眼中则流露出赞许和欣慰的笑意。杨戬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太巳真人的心,也因杨昭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和尊重,而稍稍安定了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邝露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邝露低垂的眼睫,在听到杨昭声音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碗散发着清甜暖香的羹汤上。莹白的莲子沉浮在温润的汤水中,氤氲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低垂的视线。
那热气,带着一种陌生的、温润的暖意,试图透过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寒冰壁垒。
她静静地坐着,如同凝固的冰雕。
时间仿佛被拉长。
几息之后。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
那双交叠于膝上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涩的僵硬,抬了起来。
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温热的青玉碗壁。
那触感,温热。
陌生。
却似乎……并未被她的寒冰瞬间冻结。
(第四章 暖阁寒玉隔重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