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那层薄薄的皮肤，传递来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异样触感。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生”的温度。邝露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她维持着触碰碗壁的姿势，指尖感受着那温热的、持续不断传递而来的暖流，与她自身深入骨髓的冰冷形成着无声而激烈的对抗。
厅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双苍白的手和那碗莹白的羹汤上。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羹汤袅袅升起的热气在无声流动。
几息之后。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
那触碰着碗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生涩的僵硬，开始移动。不是端起碗，而是沿着温润的碗壁，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小段距离。那动作细微，更像是在确认这份“温热”的真实性与持久性。
最终，她收回了手。指尖离开碗壁，那点微弱的暖意迅速被周遭的空气和她自身的寒意吞噬，消失无踪。她重新将双手交叠放回膝上，眼帘低垂，恢复了之前的静默姿态。那碗散发着清甜暖香的雪玉莲子羹，依旧静静地摆放在她面前，未曾被动过一分一毫。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一场无声幻觉。
厅堂内的气氛，因为这无声的拒绝，而重新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太巳真人心中重重一叹，失望与心疼交织。敖寸心刚刚缓和几分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几乎要捏碎那温润的白玉。杨婵眼中则流露出更深的怜惜，她看懂了那短暂触碰背后的试探与挣扎。杨戬的目光依旧深邃，看不出情绪。
杨昭端坐于自己的位置上，面上依旧保持着那明朗的笑容，仿佛对邝露的拒绝毫不在意。他拿起自己的玉箸，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腩放入口中，动作自然流畅，甚至带着一丝享受美食的惬意。只是在低头咀嚼的瞬间，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不是挫败，而是更深层的观察与确认。冰山并非全无反应，至少，她“感知”到了那份温热，并且做出了“触碰”和“确认”的动作。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突破。融化坚冰，非朝夕之功。他有的是耐心。
一顿本该温馨的家宴，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中草草结束。席间，只有杨戬与太巳真人偶尔的寒暄，敖寸心冷淡的只言片语，以及杨婵试图缓和气氛的柔和话语。邝露如同一个局外人，静坐，垂眸，隔绝于所有交谈之外。
宴毕，杨戬对太巳真人道：“师弟一路劳顿，且先随我去客房歇息。至于邝露师侄的住处……”他目光转向杨昭，“昭儿，你母亲已让人将‘听竹轩’收拾妥当，环境清幽，离婵儿的‘莲华小筑’也近，方便照应。你且引邝露仙子过去安顿。”
“是，父亲。”杨昭应声起身，走到邝露面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过于亲近造成压迫，也不显得疏离冷漠。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清朗依旧，带着阳光般的暖意，却并无强求：“邝露仙子，请随我来。听竹轩在后园，穿过这片回廊便是。”
邝露依言起身，动作无声。她没有看杨昭，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跟在杨昭身后半步的距离。太巳真人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对着杨戬和杨婵露出一个歉然又无奈的笑容。
杨昭引着邝露，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回廊两侧，是精心打理的花园。不同于天界瑶池的奇花异草，这里的草木带着一种凡尘特有的勃勃生机。高大的古树枝叶繁茂，投下斑驳的光影；花圃中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色彩缤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花朵的清新气息，浓郁而鲜活。几只色彩斑斓的灵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这一切，充满了声音、色彩、气味和律动。如此鲜活，如此喧嚣，如此……具有侵略性。它们无孔不入地试图钻进邝露封闭的感官，像无数细小的针，刺探着她那层坚冰壁垒。
邝露的脚步依旧无声，但她低垂的眼睫，在路过一丛开得正盛的、香气浓郁的月季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馥郁的花香，对她而言，并非愉悦，而是一种过于浓烈的、令她不适的刺激。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仿佛想避开那无形的侵扰。
走在前方的杨昭，脚步沉稳，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并未回头，却不着痕迹地调整了路线，偏离了那处花香最浓郁的花圃，转向了一条两侧植满翠绿修竹的小径。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带着竹叶特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冲淡了之前的浓香，让空气变得清爽怡人许多。
邝露紧绷的肩线，似乎因环境的改变而极其微弱地放松了一丝。她依旧垂着眼，目光落在杨昭移动的、穿着银白软靴的脚跟上。那步伐稳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节奏感。
小径尽头，一座精巧雅致的院落出现在眼前。白墙青瓦，院门上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听竹轩”三个清隽飘逸的大字。院墙内外，皆是郁郁葱葱的翠竹，风过时，竹叶摩挲，发出如细雨般的沙沙声，更添几分幽静。
院门虚掩着。杨昭并未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身对邝露温声道：“仙子，这里便是听竹轩。院中已安排了两名侍女，唤作青萝、碧荷，皆是伶俐本分的。仙子若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她们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邝露那低垂的、毫无波澜的脸上，补充道：“此处离正殿稍远，颇为清净，仙子可安心休憩。若有任何不惯之处，随时可让人告知于我，或告知姑姑。”
他的话语周到体贴，既介绍了环境，又点明了服侍之人，更强调了“清净”二字，显然考虑到了邝露喜静恶闹的状态。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强求的关怀，只有清晰的交代和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邝露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她上前一步，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院内格局小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通向正房，两侧是修葺整齐的花圃，此刻种着些清雅的兰草和几株半开的玉簪花。正房窗明几净，窗下置着一张竹制的躺椅，旁边是一方石桌，几个石凳。整个院落，浸润在竹林的清幽与沙沙声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果然如杨昭所言，是个难得的清净所在。
两名身着浅绿色侍女裙裳的少女早已候在院中，见到杨昭和邝露，连忙恭敬行礼：“见过少主，见过仙子。”
“青萝、碧荷，这位是邝露仙子，日后便住在这听竹轩。好生伺候，不可怠慢。”杨昭吩咐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少主。”两名侍女齐声应道，声音清脆。
杨昭转向邝露，脸上再次扬起那明朗的笑容，如同驱散竹林阴影的阳光：“仙子且安心住下。杨昭告退。” 他抱拳一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不等邝露有何反应（他知道不会有），便转身，沿着来时的竹径，大步离去。银白的软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渐行渐远。
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竹径尽头时，听竹轩内仿佛连空气都安静了几分。
邝露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陌生的院落。清幽，雅致，充满了属于“生”的气息。两名侍女垂手侍立在一旁，带着恭敬与一丝好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
她没有理会侍女，也没有进入正房，而是缓缓走向窗下那张竹制的躺椅。竹椅触手微凉，带着竹子的清冽。她在那张躺椅上坐了下来，姿势依旧标准而挺直。双手交叠于膝上，目光落在前方一株正在抽条的玉簪花上。花苞紧闭，洁白如玉。
青萝和碧荷对视一眼，有些无措。这位新来的仙子，美则美矣，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不言不语，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们不敢上前打扰，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候着。
时间在竹叶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邝露素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清气和泥土的芬芳。院墙外，隐约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邝露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目光，似乎被那株玉簪花上一点细微的动静吸引。
一只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绿色小虫，正沿着翠绿的花茎，极其缓慢地向上蠕动。它的动作笨拙而坚定，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邝露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的聚焦点。她注视着那只渺小的、脆弱的小虫，看着它一点一点，在光滑的花茎上攀爬。没有情绪，没有思考，只是纯粹的“注视”。
一阵稍强的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更大的哗哗声。那株玉簪花也随之轻轻摇曳了一下。
那只小虫似乎受到了惊吓，又或是被摇晃得失去了平衡，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滑，从它辛辛苦苦爬到的位置跌落下来，摔在了下方一片宽大的绿叶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着，显得无比狼狈。
邝露的目光，追随着那跌落的小虫。
它挣扎了几下，翻过身，似乎茫然了片刻。然后，它再次调转方向，朝着那根翠绿的花茎，重新开始了它缓慢而笨拙的攀爬。
依旧笨拙。
依旧缓慢。
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永不放弃的……生机。
邝露那如同万年寒潭般死寂的眼眸深处，极其极其细微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尘埃。
细微到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风停了。
小虫继续着它无望的攀爬。
邝露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里。
只是那空洞的眼底，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极其模糊的……专注。
**与此同时，真君神殿主院书房。**
杨戬与太巳真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香茗已冷。
“……师兄，露儿她……”太巳真人声音苦涩，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责，“自那事之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是我这做父亲的没用，护不住她，才让她……”
杨戬抬手，止住了太巳的自责，声音沉稳有力：“师弟不必过于苛责自己。情之一字，最是伤人。邝露师侄心伤至此，非你之过。润玉……”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并无波澜，却带着一丝极淡的了然与洞悉，“心性深沉，执念入骨，非良配。邝露师侄能离开他，未尝不是幸事。”
“幸事？”太巳苦笑摇头，“可她如今这般，如同行尸走肉，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异？我看着她，心如刀绞啊！师兄，我此番带她来，也是走投无路，只盼着……只盼着昭儿那孩子，还有这灌江口的新气象，能让她……能让她活过来……”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杨戬沉默片刻，目光深邃：“昭儿心性纯良，阳光豁达。这方天地，新天条已立，少了许多陈规陋习与无形枷锁。生机勃勃，万物竞发。或许……这确实是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师弟放心，既是我杨戬的师侄，又是我杨家未来的媳妇，我自当竭尽全力。昭儿那边，我会提点。寸心那边……她性子是急了些，但心地纯善，给她些时日，她会明白的。至于邝露师侄……” 他望向窗外听竹轩的方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亦非朝夕之功。需以恒久之暖，徐徐图之。急不得。”
太巳真人听着师兄沉稳有力的话语，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洞悉一切的眼眸，连日来的焦虑、疲惫和绝望，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他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有师兄此言，小弟……感激不尽！”
**听竹轩内。**
夕阳的余晖透过竹林的缝隙，将斑驳的金红色光斑洒在院落里，也染上了那张竹制躺椅和椅中素白的身影。
邝露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却已从那株玉簪花上移开，落在了院墙角落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上。时值初夏，老梅枝繁叶茂，并无花朵，只有深绿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青萝和碧荷见天色渐晚，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仙子，天色不早了，可要传晚膳？”青萝声音轻柔地问道。
“仙子，屋内已备好热水，可要沐浴更衣？”碧荷也轻声询问。
邝露仿佛没有听见，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老梅虬劲的枝干上，似乎在研究着那上面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两名侍女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有些无措地对视一眼。这位仙子，真是比冰山还难接近。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杨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竹径尽头，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中。他换了一身更为家常的素色长衫，少了些戎装的锐气，多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手中拿着一个卷轴。
“少主。”青萝和碧荷连忙行礼。
杨昭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窗下躺椅中的邝露身上。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清冷的侧颜，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孤寂的光晕里。
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院门口停下，隔着几丈的距离，声音温和地开口，打破了庭院的寂静：“邝露仙子。”
邝露的目光终于从那株老梅上移开，缓缓转向院门口的杨昭。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空洞的眸子映着金色的光芒，却依旧深不见底。
杨昭举起手中的卷轴，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明朗笑容，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在与相识已久的朋友闲谈：“方才整理书房，无意间翻到一幅前朝大家所绘的《寒梅映雪图》，笔力苍劲，意境清绝。想着仙子初来乍到，或觉烦闷，这听竹轩外又恰有老梅一株，便想着拿来给仙子瞧瞧，权当解闷。” 他没有说“送”，也没有强求她看，只是将卷轴递向侍立一旁的青萝，“青萝，将此画悬于仙子房中显眼处吧。”
“是，少主。”青萝连忙上前，恭敬地接过卷轴。
杨昭的目光再次落回邝露身上，笑容依旧温暖，眼神清澈而坦然：“灌江口的日落，景致颇佳，尤其是这竹林听涛，别有一番韵味。仙子若无他事，不妨静坐片刻，感受一番。”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杨昭还有些公务需处理，便不打扰仙子清净了。告退。”
说完，他再次干脆利落地抱拳一礼，转身便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有等待邝露任何可能的回应。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快便消失在婆娑的竹影之中。
来得突然，走得干脆。留下了一幅画，几句闲谈般的建议，还有满院金色的余晖和竹叶沙沙的轻响。
邝露的目光，追随着杨昭消失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夕阳的光线有些晃眼。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上。
晚风吹过，深绿的叶片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依旧静坐。
只是那交叠于膝上的、苍白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了掌心那点微不可查的、属于青玉碗壁的……残留暖意。
风更大了些。
一片深绿的梅叶被风卷落，打着旋儿，飘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之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叶子上。
翠绿，鲜活，带着清晰的脉络。
许久。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那片落叶。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叶片的瞬间，停在了半空。
晚风拂过，叶片又翻滚了一下。
那只手，静静地悬停着。
如同被时光凝固。
（第五章 寒枝初探暖意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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