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日子，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寂静无声。邝露的生活轨迹极其简单：晨起，静坐窗前，看竹影摇曳；午时，侍女青萝或碧荷会端来精致的餐食，她偶尔会动几筷，更多时候只是浅尝辄止；午后，依旧静坐，或是在院中那张竹椅上，目光落在院角那株虬劲的老梅树上，一坐便是数个时辰；入夜，侍女备好热水，她便沐浴更衣，然后早早熄灯安歇。
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傀儡，完美地重复着每一天。不与侍女交谈，不踏出院落一步，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杨昭送来的那幅《寒梅映雪图》，被青萝恭敬地悬挂在正房最显眼的墙壁上。邝露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苍劲的枝干和点点寒梅，眼神依旧空洞，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青萝和碧荷从一开始的敬畏好奇，渐渐变成了小心翼翼的习惯。她们尽量放轻脚步，压低声音，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敢有丝毫打扰。这位冰雕般的仙子，美则美矣，却让整个听竹轩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寒霜之下。
这日午后，灌江口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潮湿和沉闷。风也失去了往日的清爽，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腥气，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啸音。
杨昭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朝着真君神殿的正殿走去。他一身银白劲装，软甲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俊朗的脸上不见了惯常的明朗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凝重和锐利。方才巡江的草头神急报，灌江下游靠近柳林渡的水域，近日接连发生数起渔船倾覆、渔民失踪的惨剧，现场残留着浓烈的妖气和一种极其阴寒的水属性能量波动，绝非寻常水妖作祟。此事已引起沿岸百姓恐慌，必须尽快查明处理。
他刚踏入正殿，便看到父亲杨戬端坐主位，母亲敖寸心和姑姑杨婵也都在场，气氛肃然。梅山兄弟中的老大康安裕正躬身禀报着更详细的情况。
“……真君，夫人，三圣母，属下已亲自去柳林渡查探过。那水域妖气盘踞不散，阴寒刺骨，水下似有巨大漩涡暗流涌动，寻常水族皆避之不及。失踪渔民尸骨无存，现场只残留些许冰晶碎屑，寒气逼人。依属下看，此妖物不仅凶残，且道行不浅，恐是修炼了某种极阴寒的水系邪法。”康安裕的声音带着凝重。
“极阴寒的水系邪法？”敖寸心蹙起秀眉，她身为龙族公主，对水属妖物最为敏感，“可有更具体的线索？是何方妖物如此大胆，敢在我灌江口地界兴风作浪？”
“回夫人，妖气驳杂，属下暂时难以确定其本体。但其残留的冰寒之力极为纯粹阴邪，不似凡间水妖所能拥有。”康安裕摇头。
杨戬目光沉静，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沉吟道：“新天条初立，三界秩序尚在梳理之中，难免有妖邪趁乱而起，意图浑水摸鱼。此妖盘踞水道，残害生灵，扰乱民生，必须尽快铲除。”他看向杨昭，“昭儿，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康老大、姚老二、张老三随你同去。务必查明妖物根底，将其诛灭，安抚民心。切记，不可轻敌。”
“是！父亲！”杨昭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眼中战意升腾。他正欲转身点齐人手出发，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殿外回廊。
回廊的尽头，通往花园的月洞门旁，静静地立着一抹素白的身影。
是邝露。
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听竹轩，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依旧垂着眼，双手交叠身前，姿态沉静。阴沉的天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让她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她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死寂冰寒，却比这阴沉的天色更令人心头发沉。
杨昭的脚步顿住了。她怎么出来了？是听到动静？还是……只是偶然？
敖寸心也看到了邝露，眉头立刻蹙得更紧，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丝烦躁：“她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让她在听竹轩好好待着吗？这兵荒马乱的，出来添什么乱？” 在她看来，邝露此刻的出现，无疑是不合时宜的打扰。
杨婵连忙轻声安抚：“嫂子，或许是听竹轩那边风大，出来走走也未可知。”她看向邝露的目光带着担忧。
杨戬的目光也落在邝露身上，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杨昭看着回廊尽头那抹孤寂的白色，又看了看母亲紧蹙的眉头和殿内肃杀的气氛，心中念头飞转。他忽然大步朝邝露走去。
“昭儿！”敖寸心忍不住出声，带着一丝阻止的意味。在她看来，儿子此刻应该立刻去处理水妖之事，而不是理会那个冰块似的、只会添乱的“未婚妻”。
杨昭却恍若未闻，几步便走到了邝露面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停下。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部分吹向她的、带着腥气的冷风。
“邝露仙子，”杨昭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清越的声线，却比平时多了一份沉稳和清晰，“外面风大，恐有雨至。仙子还是回听竹轩歇息为好。”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邝露低垂的眼睫，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却又清晰地点明了重点：“灌江下游有水妖作祟，残害百姓，杨昭奉命前去诛妖。此间恐有危险波及，仙子安心待在听竹轩内，最为稳妥。”
他的话语清晰明了，既解释了当前的情况（有水妖），也表明了自己的去向（去诛妖），更点出了潜在的危险（波及），最后给出了明确的建议（回听竹轩）。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强求的关怀，只有基于当前形势的、最理性直接的安排。
邝露依旧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杨昭的话只是一阵风从耳边吹过。
杨昭并不意外，也不强求她的回应。他侧过身，对着侍立在稍远处的青萝和碧荷招了招手。两名侍女连忙小跑过来。
“送仙子回听竹轩。”杨昭吩咐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生照看，不得有误。若有事，即刻报我或三圣母。”
“是，少主！”青萝碧荷连忙应声。
杨昭最后看了一眼邝露那毫无波澜的侧脸，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内等候的康安裕等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锐利与果决：“康叔，姚叔，张叔，点齐人手，随我出发！”
很快，数道凌厉的遁光便从真君神殿冲天而起，划破灌江口阴沉的天幕，朝着下游柳林渡的方向疾驰而去。
敖寸心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侍女半劝半扶、默默转身离去的邝露，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杨戬抱怨道：“你看看她！跟个木头似的！昭儿都要去拼命了，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真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杨戬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沉稳：“心性有伤，非朝夕可愈。昭儿自有分寸，你也不必过于忧心。由她去吧。”
杨婵则望着邝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忧色更浓。刚才邝露出现时，虽然依旧沉默，但她似乎感觉到，在杨昭对她说话、尤其提到“水妖”、“残害百姓”、“诛妖”这几个词时，邝露那交叠于身前的手指，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是错觉吗？
**听竹轩内。**
青萝和碧荷小心地将邝露送回房中，见她又在窗边的竹椅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和摇曳的竹林，便不敢再打扰，悄悄退到了外间。
窗外，风更急了，竹林的沙沙声变成了哗哗的喧嚣。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隐隐有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过。
邝露静静地坐着。
窗棂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有一盆小小的、叶片肥厚的玉露草。青翠的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随着风轻轻滚动。
“水妖……”
“残害百姓……”
“诛妖……”
杨昭那清晰沉稳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浪花，却在沉寂的湖底留下了难以消散的回响。
空洞的脑海中，似乎有极其模糊的碎片闪过。
冰冷……漩涡……阴寒……冰晶碎屑……
不是来自眼前的景象，而是……仿佛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某种……认知？
璇玑宫……卷宗……四海异闻……北冥有妖，性极寒，善御水成漩，噬生灵精魄以增修为……其名……寒涡？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微弱火星，极其模糊，转瞬即逝。邝露那空洞的眼神甚至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丝微弱的念头从未出现过。
**柳林渡，灌江下游。**
天空已经完全被厚重的乌云笼罩，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江面波涛汹涌，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杨昭悬停于半空，银白软甲在雨水中熠熠生辉，额前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更添几分冷峻。他手持一柄通体银亮、缠绕着丝丝电芒的三尖两刃刀（此为杨昭所用兵器设定），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下方一片翻腾着诡异白沫、散发出刺骨阴寒的巨大漩涡。
康安裕、姚公麟、张伯时三位梅山兄弟分列他左右，神情凝重，各持法宝，严阵以待。
“少主，就是这里！妖气源头就在这漩涡之下！”康安裕大声道，声音穿透雨幕。
杨昭点头，神目如电，已洞穿浑浊的江水，看到了漩涡深处那团盘踞的、散发着浓郁阴寒妖气的庞大黑影！那黑影形似巨龟，背甲嶙峋如冰峰，周身缠绕着无数条由阴寒水流构成的触手，正在疯狂搅动江水，形成巨大的吸力漩涡，同时贪婪地吞噬着水中的生灵精魄！
“果然是寒涡妖！”杨昭冷喝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此獠凶残，结阵！莫让它再祸害生灵！” 他手中三尖两刃刀猛地向前一指，一道刺目的银色雷霆撕裂雨幕，悍然劈向那巨大的漩涡中心！
“吼——！”
漩涡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而暴戾的咆哮，仿佛来自九幽深渊！那庞大的黑影被雷霆击中，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背甲上冰屑纷飞。它显然被激怒了，数条由阴寒水流凝聚而成的巨大触手，如同冰蓝色的巨蟒，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万钧之力，破开水面，朝着空中的杨昭等人狠狠抽来！
战斗瞬间爆发！
银色的雷霆、金色的刀光、青色的风刃……与冰蓝色的寒流触手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炸开的能量冲击波将雨幕都震散开来，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江面如同沸腾，巨浪滔天！
杨昭身法如电，在三尖两刃刀的银光笼罩下，如同战场上的银色闪电，每一次挥斩都带着撕裂一切的锋锐和磅礴的雷霆之力，不断斩断那些袭来的寒冰触手。然而，这寒涡妖道行深厚，又占据地利，在水中妖力源源不绝，被斩断的触手瞬间便由阴寒水流重新凝聚，攻势连绵不绝，更不断释放出能冻结法力的极寒冻气，让杨昭和梅山兄弟的行动都受到不小的阻碍。
“小心它的冻气！护住心脉！”杨昭大声提醒，同时一刀劈开两条袭向姚公麟的触手。冰冷的冻气擦着他的手臂掠过，瞬间在银甲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就在杨昭一刀劈开正面袭来的三条触手，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一道极其阴险、无声无息的冰蓝色寒流，如同潜伏的毒蛇，借着漫天雨幕的掩护，自他侧后方的浑浊江水中猛地蹿出！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时机之精准，显然是蓄谋已久！
“少主小心！”康安裕目眦欲裂，惊呼出声，想要救援却已来不及！
杨昭也瞬间察觉到了身后的致命危机！寒流未至，那股能冻结灵魂的阴寒杀意已经刺得他后背生疼！他猛地拧身，三尖两刃刀回旋格挡，但仓促之间，力量已无法完全凝聚！
“嗤啦——！”
冰蓝色的寒流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撞在杨昭仓促回防的三尖两刃刀刀杆之上！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冰屑四溅！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混合着恐怖的阴寒冻气，瞬间爆发！
杨昭只觉手臂剧震，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妖力如同毒蛇般顺着兵器钻入经脉！他闷哼一声，身形被这股巨力撞得向后倒飞出去，体内气血翻涌，喉头一甜！更麻烦的是，那阴寒冻气瞬间侵入，让他半边身子都感到一阵刺骨的麻痹和僵硬！
“少主！”梅山兄弟惊怒交加，攻势瞬间变得狂暴，试图逼退妖物前去救援。
那寒涡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吼，显然不打算放过这重创强敌的机会！漩涡中心再次探出数条更加粗壮的寒冰触手，如同囚笼般，朝着身形不稳、动作迟滞的杨昭兜头罩下！意图将他拖入那蕴含着无尽阴寒与死亡的水下漩涡之中！
危机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九重天，璇玑宫。**
殿内依旧清冷如昔，万年玄冰铺就的地面倒映着穹顶流转的星图，冰冷，璀璨，永恒不变。
润玉端坐于御案之后，一身银白龙纹帝袍，面容俊美无俦，神情淡漠如冰。他手中执着朱笔，正批阅着一份关于天河星舰调防的奏章。殿内侍立的仙官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殿中唯有朱笔划过玉简的沙沙声，更添寂静。
忽然，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御案一角，一方以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内蕴玄奥空间阵法的水镜，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微弱地荡漾起一丝涟漪。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润玉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一道微不可查的银芒闪过，没入水镜之中。
水镜光滑的镜面，如同褪去了一层无形的薄纱，景象瞬间变幻。
不再是倒映着璇玑宫冰冷的穹顶，而是显露出一处截然不同的景象：阴沉压抑的天空，瓢泼大雨，翻滚浑浊的汹涌江面！半空中，数道身影正在与水下翻腾的庞大黑影激战！银色的雷霆，冰蓝的寒流，金色的刀光……能量碰撞的爆鸣仿佛穿透了镜面，带来无声的震撼！
润玉淡漠的目光扫过战场，精准地定格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银白软甲，身形挺拔如松，手持缠绕电芒的三尖两刃刀，面容俊朗英气，眉宇间带着一股蓬勃的锐气与昂扬的生命力，正与那寒涡妖激烈搏杀！虽身处险境，身法依旧矫健，战意如虹！
杨昭！
润玉的瞳孔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芒掠过。这便是太巳为邝露寻的“良配”？一个在他界与妖物搏杀、满身泥泞与雨水的……武夫？
他的目光并未在杨昭身上停留太久，便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移向了水镜画面的边缘。
在画面一角，一处稍高的断崖之上（水镜视角有限，实则是杨昭等人后方的高空），静静地悬浮着一道素白的身影。
邝露。
她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这战场边缘！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天青色宫装，在狂风暴雨中衣袂翻飞，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雨撕碎。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施展任何避水诀，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紧贴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更添几分脆弱。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下方那个在寒冰触手围攻下、险象环生的银甲身影之上！
那双曾经空洞如同寒潭古井的眼眸，此刻，竟翻涌着一种润玉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激烈的情绪！
不再是死寂的漠然！
而是……惊悸！担忧！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关切？！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炽烈，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个在风雨中搏杀的身影！她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随时会不顾一切地冲下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璇玑宫内响起。
润玉手中那支通体莹白、价值连城的玉管朱笔，竟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硬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如冰。
唯有那双深邃如渊的星眸深处，仿佛有万载玄冰在无声地……崩裂！翻涌起足以冻结星河的、滔天的……寒意！
（第六章 波谲云诡初露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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