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蝉鸣声撕扯着燥热的空气，陈穗穗记得那年知了叫得特别凶，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气都喊出来似的，她躺在竹席上，小脸烧得通红，两条腿像煮软的面条，怎么掐都不觉得疼
陈大山蹲在院子里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黝黑的脸，赤脚医生老吴从屋里出来，拍了拍沾满泥巴的裤腿：“老陈啊，娃这腿……”
“能治不？”陈大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
“小儿麻痹，治不好了”，老吴搓着手，“城里大医院或许……”
陈大山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在泥地上，很快就被夜露打湿了，穗穗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父亲的背影在月光下一点点佝偻下去，像棵被霜打蔫的老玉米
第二天天还没亮，穗穗就听见院子里“咔嚓咔嚓”的声响她拖着软绵绵的腿爬到窗边，看见父亲正在劈柴，晨光里，他抡斧头的动作格外用力，汗珠子甩出去老远，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开学那天，穗穗趴在父亲背上，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汗味和旱烟的气息。陈大山的背很宽，像块晒暖的石头，她的两条腿垂下来，随着父亲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像挂在屋檐下的两条干玉米
“爹，李小花说我的腿是瘸的”穗穗把脸贴在父亲汗湿的后背上
陈大山的脚步顿了一下：“甭听她瞎说，你的腿是……是累了，想多歇会儿”
穗穗的书包是陈大山用化肥袋子改的，他熬了半宿，粗糙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血眼子，穗穗摸着书包上歪歪扭扭的“上学”两个字，突然发现父亲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没洗干净的血渍
放学路上遇到下雨，陈大山把穗穗裹在塑料布里，自己淋得透湿。穗穗从塑料布的缝隙里看见雨水顺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流进他深深的皱纹里，像是无数条小溪在脸上奔涌
初中开学前，陈大山从废品站拖回来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鼓捣了三天，出来时手上全是血口子
“穗穗，来试试爹给你做的‘专车’。”陈大山咧嘴笑着，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
车斗里铺着旧棉被，车顶上搭着塑料布，车把上拴着个铜铃铛。穗穗摇了一下铃铛，“叮当”一声清脆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要喝水就摇两下，要拿书就摇三下”，陈大山搓着手上的老茧，“爹都记着呢”
第一天上学，村里的孩子们追着三轮车跑，有人喊：“陈瘸子坐专车喽！”，陈大山猛地刹住车，穗穗看见他的后脖颈涨得通红，但他最终只是紧了紧握住车把的手，继续往前蹬
高考前三个月，穗穗收到一封匿名信——是某大学招生办的委婉拒绝：“因身体条件限制，建议报考特殊教育院校……”
穗穗把信藏进枕头底下，夜里咬着被角哭，陈大山不知道，他正忙着给她熬补脑的核桃粥，灶火映着他花白的鬓角
高考那天，陈大山把三轮车擦得锃亮，车斗里铺了新棉絮，穗穗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攥着准考证，小声问：“爹，要是我考上了，大学不要我怎么办？”
陈大山咧嘴一笑：“不要？爹就蹬三轮车带你去校门口坐着，看他们收不收！”
那天，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三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车轮不时打滑，陈大山下车时滑倒了，左臂摔断了
“爹！我不考了！回去吧！”穗穗见状慌了，她的喊声被雷声吞没
陈大山没回头，他重新站起身，赤脚踩进泥浆里推车，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冲出一道道沟壑，穗穗看见他的草鞋被泥巴粘掉了，露出脚底厚厚的茧子
“中国不缺大学生……”陈大山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可咱家缺一个啊……”
穗穗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她突然发现父亲的背没有以前那么直了，推车的时候，他的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
穗穗高考考了623分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陈大山喝醉了，举着那张纸在村里转了三圈，逢人就说：“我闺女！大学生！”
可大学终究没要她
电话里的女声温柔又残忍：“很抱歉，我校无障碍设施不完善，无法接收……”
陈大山愣了很久，突然转身出门，穗穗听见院子里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趴在窗边一看——父亲正在改装那辆三轮车
他给车轮加了防滑链，车斗加了挡风帘，甚至焊了个小书架，穗穗哭着喊：“爹！别折腾了！”
陈大山头也不抬：“谁说不收？爹送你进去！”
他们真的去了
陈大山蹬了七天三轮车，终于到了大学城，可保安拦住了他们：“残疾考生得先去残联登记……”
穗穗死死攥着录取通知书，指甲掐进掌心，陈大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是穗穗从小到大的奖状、成绩单、媒体报道的剪报
他一张一张摊给保安看：“我闺女……真的很能念书……”
保安别过脸：“……规定就是规定”
陈穗穗终于明白，有些路，不是努力就能走通的
第二年春天，陈大山走了
他躺在病床上，最后一句叮嘱是：“穗穗……书……得念……”
穗穗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里，擦了又擦
秋天的时候，村里小学多了个代课老师
穗穗老师讲课的时候，轮椅的轮子总是微微转动，像是随时准备出发
有个调皮的孩子问：“老师，你的轮椅能像宁爷爷的三轮车那样快吗？”
穗穗望向窗外，操场边的梧桐树下，似乎还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把上的铜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晃
“叮当”、“叮当”，像是有人在摇铃要水喝
（全文完）
ps：今天看小说时看到一句书评——“中国不缺大学生，可咱家缺一个大学生”，灵感迸发，赶紧趁着热乎劲写出来了
（附赠美图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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