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永无止境。
够了,真是够够的了。
泉伊有段时间没有踏足过那家医院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阴冷的风。对他来说,那简直是一个令人痛苦的地方,一个他讨厌的地方,但他又不得不去的地方。言清秋有意让他在这家医院学习,美其名曰储备一些专业知识,以备将来之用。
我难道是装锁的,他装我家吗密码呢?
很多时候,泉伊并不同意兄长的看法,不满意他所给他的建议。他到底想咋滴啊?但最终,兄长总会摆出那一副相当欠揍的表情总督促自己必须去执行推给他的任务,所以无论怎样,他都会去做。
我的天爷啊很不高兴为您服务。
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是凌乱的脚步和刻意放轻的谈话声。窗外狂风肆虐,将雨幕撕扯得横七竖八,发出急促有力的敲击。
泉伊微微抬头,眯起眼盯着那片被水淋得看不出绿影的叶子。
其实他从来就没有选择权。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朦胧的雨夜,华美的大门旁霓虹灯照得人晃眼,所谓母亲的脸也被瞧得有些不真切,她将言清秋的手慢慢搭在他湿漉漉的头顶,随即露出明明烦的要死却又不得不站在他身边,扮演贤良母亲接纳私生子那扭曲的笑脸。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和我玩什么聊斋?
碧阳的晚意,初升的东夕。
“我的母亲呢?”
“会再见的。”
兄长注视着他。
泉伊不禁全身打了个寒颤,简直疑似伪人 回过神,捏着言清秋为他准备的资料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护士小姐。
果然还是不喜欢和人类聊天。
显得我还挺呆的。
泉伊揉了揉头发。
“咨询台就在那儿,有需要随时叫我”
“感谢您,护士小姐”
年轻的护士语罢便转身离去,泉伊毫不费力的明白他可以去哪里注册,可是他不在乎,他不认为未来的他会在乎。泉伊对自己的所做所为不满意,对自身处境也不满意,他在浪费时间,去奢求他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似乎一直被困在那场雨里。
十几年前是,现在也是。他都明白的,他永远都不会见到他生理意义上的母亲了。
他低头被拖得泛白的大理石板,突然泄了气,缓步向咨询台的方向走去。
不会回来了,谁也不肯为他多留哪怕一刻。
如果命苦是一种天赋…
他直视前方,没有向任何一个房间看,他不想这么做,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会很受伤。那一双双直白的眼,像湿透的被褥般黏腻潮湿。总让他想起刚来家里人人看他的眼神。
泉伊闭上眼,叹了口气,步伐心不在焉地摆动着,随后忽的睁开眼睛,迅速避开了和某个人的碰撞。
一名医生—不,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绕过了那位男性,在继续走之间,他平淡地道了歉,一声“没关系”从他身后传来,但随着泉伊继续往前走,那道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我真的想这么做吗?
泉伊站立着,对眼前几厘米的台子没有一点兴趣。
不…不,我真的不想。
泉伊停下了脚步,他在原地逗留了一段时间,他机械的双腿不愿意再多走一步。大厅里的人不停走动,在他周围不停走动,没有人愿意注意他。他就这么矗立着,冷眼旁观、漠不关心。
他默默呆在原地,没有人被他打扰,所以他就站在那里,轻轻抬起手,剥开挡在眼前蔚蓝色的头发,慢慢的,他将头垂了下来,又盯着地板。
我在干什么?
这想法使他感到慌乱,感到不安。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人先是平缓的步伐走着,然后随着他们的距离缩短,他开始放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泉伊这才注意到有人侵入了他的私人空间。
从他周围,泉伊可以看出他的手在向自己伸出。
他往后退了一步,背倏地抵上冰凉的咨询台。
“诶-你可以动了呢。”他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瑰色的瞳孔倒映出泉伊稍稍警惕的身形,眼上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那是他刚刚差点撞到的男人…也许他一直待在大厅里,看着泉伊从迅速走动到突然停下,他明白这对某些人来说是多么惊心动魄。
“我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泉伊真诚地问道。
“不。我不那么觉得。”他将手放回自己外套口袋中。
“那么为什么突然停下呢?希望你还好哦。”
“没事,我只是在想。”泉伊撇开脑袋
“想什么?”
“这家医院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
站在泉伊面前的男人又将手伸出做出一个思考的状态“你生病了吗?要退房?”
泉伊想了想“不,我没有生病,但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他回答的冷淡,但似乎并没有划破对方愉快的心情。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这真的很令人不舒服呢”他顿了会“我想你应该快些离开”
“是啊”泉伊不置可否,转身向他来时的地方靠了靠。
他对留在原地继续闲聊没有兴趣,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他想他会告诉他的兄长医院里的人都在忙着别的事,没有时间理会他。他开始往前走,没有再向对方的方向看一眼“再见。”
“等等!”
泉伊转过头“嗯?还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的名字?他什么时候会再使用他?据他所知,这位陌生的男人就是这家医院的病患,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在他本就很短的朋友名单上再加一个体弱多病的熟人。
天爷啊,这又素在?
“…你或许不需要知道”
他对面的男人很好的掩饰了几乎浮现在他脸上冒犯的表情“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叫江野漓哦。”
泉伊疲倦地看了江野漓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赶路,直到走出了大楼。
雨还在下,云薄之处已裂出了日光。泉伊走到医院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他该去哪?
回家吗?不,绝对不想。
泉伊疲倦地靠在院外的墙壁上,没有管身后的墙会不会给自己的衣衫蹭上灰色的粉尘,也没有人会在意,反正脏了可以坑便宜老哥买新的。
泉伊在雨中稍稍站了会,直到这阳光渐渐敛回去。渐渐的一片黑色占据了他半眼视线,眯着眼看清那车牌号,又费力的直起身子。
眼中忽得闪过一丝挣扎与不解,甚至带着些愤怒,偏过头想离开,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定了定神像下定某种决心,抬脚朝那车子走去,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那傻站着做什么?出门在外别说你是我哥。”驾驶位上的男人狭长的眼睛斜睨泉伊一眼,接着将车子打了个弯,重新向前驶去。
泉伊的手指不自觉绞动着衣角,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半晌才开口道:
“你…刚回来啊?死外面得了…”
朝寒雨这个小没良心的,几年前一声不吭的出国现在又一声不吭的回来。原因还是和言清秋那个大傻子吵架,他们俩是小学生吗?小学生都不这么玩。简直是神经病。把他当哪国人整呢。
仿佛一个阴郁的孩子,天空刚刚的灰白脸色渐渐沉下来,被沉重的灰黑取代。调皮的风四处流窜,幸灾乐祸地看着人们的狼狈,音响中何洁的嗓音温柔又平缓,编织出一张名为爱的捕梦网,令人想沉溺其中。
第一次泉伊坐在朝寒雨车中能听见歌曲的声音,从小就不听音乐,甚至对音乐总有一种暴躁的情绪。朝寒雨低下头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车内弥漫着一股浅浅的薄荷味,朝寒雨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植物调的味道,甚至于他讨厌这样的香水味,泉伊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猛然转过头。
一个孩子。后座上坐着一个孩子。
what can I see?What's this?真是牲口不如啊,这是他私生?还是他生的?
泉伊脑子有点发蒙,刚才上车的时候看朝寒雨的脸气着气着给气成乐器了,根本没在意后面居然还坐着一个小孩。
他皮肤白皙如玉,透着清冷的光泽,一头乌黑的短发干净利落,根根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眉梢带着几分乖戾,阳光透过黑色的窗洒在他的脸上,柔和的光线让它看起来安详,眼睑紧闭,似乎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泛着粉色。
的确是个男女都会喜欢的类型,如果他和我谈的话…不对!啊知道了,这个朝寒雨不会更畜生吧?童养夫?闺蜜你还要柠檬水吗?今天以后不过了?
泉伊狠狠瞪着他,眼看朝寒雨又不知什么时候咬上烟蒂,整个人就来气,伸手就给他整根烟抢过来,用力攥在手心里,偏过头不去看他。
“怎么?生气啦?”朝寒雨眯起眼,随意地笑笑,并不在意泉伊刚刚突如其来的动作,“都几年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朝寒雨,言清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让你抽烟,还想惹他生气啊?”泉伊声音压得很低,顾忌着还有孩子在场,没再说什么很过分的话,但也完全没有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时应有的喜悦。
这也不能怪他,这个朝寒雨在以前脾气就不好,性子还古怪,言清秋在自己去上海深造那段时间每天和朝寒雨在一起,泉伊一回来就知道这个一直乐天派的大哥确诊了抑郁症,泉伊差点没被气死。
“还有!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啊?不混了?”
朝寒雨见泉伊一直不说话,暗自笑了起来,把手伸过去一根根掰开泉伊的手指,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泉伊坚持了几秒就撑不住了,无奈地松开了手,愤愤地偏过头不想看他。
“如果我说这是清秋的孩子你会接受吗?”
“我打死你啊!”
喝高了啊?很诡异你知道吗?诡异程度不亚于妻子生了,孩子出来问我保医生还是保清洁工。
“开玩笑。”他打开窗子,胳膊搁在那,手指抖动两下,火星随着外边倒退的行人向后飘去,像雷雨天小小的流星雨。
气氛渐渐冷下来。
有病吧?车里开那么低。泉伊微微翻了个白眼,伸手把冷气关了。
呃…气氛怎么更冷了!
他不自然的缩回手,算了,毕竟好久没见了,就想着缓和一下气氛。
“今天我在医院有点累的,其实。”
“别累。^_^”朝寒雨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把反遮光板给扣了下来。
这句话出来后仿佛大脑皮层的褶皱被瞬间抚平了、拉展了,有股瞬间的放松,就像漫步在挪威的森林,遨游在三亚的太平洋,感觉自己又像是一只灵动的蝴蝶,允吸雨后的第一滴甘露,携着几条狗,坐在草原上,遥眺着水平线,整个人犹如化成一滩潭水,缓缓流逝,慢慢平静了。
哇塞?泉伊向朝寒雨看去。有被情绪到。
是人我吃。
恰好朝寒雨也扭头看向他。
确认过眼神~这果然是兄弟的人~
一股无名火。
朝寒雨有意无意地咳嗽两声“累,累就对了 舒服是留给死人的。^_^”
漂亮。
泉伊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出门在外别说你是我弟。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好吧,没招了。
或许觉得车里的feel是在有些cold,朝寒雨又转移了话题“晏弦女士生日要到了,所以她说什么也要摆桌宴席,非要我们去吃,感不感动?”
也是不敢动哈。
“随便吧。”泉伊向来对生日的感受度不高,在于他而言只是几位夫人小姐总会聚集在一起的日子而已。
去了就是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月光。
啥意思?
消愁(xiaochou)啊劳弟。
不过桌上的菜其实挺丰盛的。
“还是别去为妙,那桌菜今年她自个儿非要亲自下厨,老父亲拉都拉不住,晏弦做的那味就是色香味弃权。^_^”朝寒雨想到儿时被支配的恐惧,止不住地摇头。
劳泉收回了刚刚想的美食。
可不是嘛,男人吃了发神经,女人吃了断月经,神挡杀神,鬼挡杀鬼,堪比核武器。
不过生日嘛,当然是母亲开心最重要,这个泉伊当然明白。
对啊。
有多久没有过了呢?
他也不清楚,记忆里剩下的,只剩女人浓妆艳抹的姿态和夸张地向宾客们诉说自己多年来养育三个孩子的不易。
泉伊收回视线,把手机从口袋中拿出,点进和生母的最后一次聊天框。
『妈妈,母亲节快乐』
『今年我能去看您和祐祐吗?』
『您说今年我可以去找您』
当时的他会怎么想呢?
啊对了,他满心期待着。天真想着万一母亲还爱自己呢?万一呢?
对面很快来了回复。
『不要再给我发信息了』
『叔叔看见了会不高兴』
『阿佑看见了也会胡思乱想』
『别添乱行吗?』
屏保上还落着些水珠擦也擦不去,他看着看着忽然轻笑出声,“朝寒雨。我不想去。”
他说的每一个音就像是婴儿梦中的呓语,朝寒雨都差点将这几个细微的音节略走。
“什么?”
“我不想去。”他又重复。
他放下手机,把双手覆盖住整张脸。
妈妈。
我也是你的孩子。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想到的,是前两天言清秋对他说过评价她母亲的话:楚汉之争,别人是汉输,这老母亲绝对是楚胜啊。
和朝寒雨的聊天很快就结束了,这几年他过得一直都挺好,风生水起,说一句高枕无忧都不为过。
车子很快停在了刻有“朝”字门牌的别墅门口,泉伊有些晃神。
“赶紧回去吧,我公司还有事”朝寒雨的轻扣方向盘,“对了,不要告诉言清秋我来过。”
泉伊推开了车门,没有理会车内男人的话,自顾自走向了里屋。
小烦人精。
孤冷的月从薄云中探出,照在他有些淤青的小臂上。
钥匙在门上咔哒一声打开,没有光明,没有温暖,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缄默。这样的黑,他总能不自觉想起地上散落的空酒瓶,揉皱的纸巾蜷缩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味儿,以及团团烟雾中男人的鼾声与胡言乱语。
当年的他是弱小的,男人的拳头是他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冷汗浸透的毒药。
还好,母亲是明智的—也许吧。她把他送走了,临走时她怎么说呢?『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妹妹还小,总不能把她送走吧』
毕竟是自己妹妹和妈妈。
泉伊正想着,手机的消息提示音无端地响起。
言清秋:『泉伊,明天去医院回来时我来接你!』(9:30)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