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退潮

然而，平衡终究是虚幻的泡影。文理分科如同一位冷酷的测绘师，用精准的经纬线，将他们划入了不同的疆域。法昀的城池在二楼东隅，文史的墨香缭绕；綦勖的领域在三楼西陲，数理的公式如星辰排列。不同的课表是错开的闸门，不同的楼层是垂直的沟壑，不同的圈子，则开始无声地筑起藩篱。

最初，綦勖试图以“挚友”的蛮力对抗这无形的分割。

大课间的铃声余韵未消，她便如一阵旋风卷下楼梯，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和汗意，将一包尚带着掌心余温的果脯或奶糖，不由分说地塞进法昀手中：“昀！补给！别让文科把你榨干了！”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一缕风和一个“记得回信！”的尾音在空气中震颤。

放学的人潮如浑浊的河流。綦勖总能精准地在闸口楼梯拐角拦截到法昀，手臂熟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勾上他的肩颈：“走啊！同路！”无视周遭投来的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法昀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刺探着他们交叠的身影。一丝隐秘的、带着毒性的虚荣在滋生，但更深重的，是身份随时可能被戳穿的恐慌。

蓝色的信笺依旧在图书馆的哲学夹缝、看台后的砖石圣龛、音乐教室的鹅卵石镇纸下，如期而至。綦勖在信中抱怨着物理方程的狰狞、新年级主任的冷面，也兴奋地描绘着新领地的图景：理科实验的奇妙火花，新同学独特的棱角，以及…那些迅速占据她笑声时间的新名字。

“夏烠”。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法昀看似平静心湖的第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预示着风暴。它在綦勖的信中出现的频率，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攀升：

“夏烠打球像头小豹子！三分线外手起刀落！帅！”

“今天和夏烠配合，打了个教科书级别的挡拆，把对手耍得团团转！（画了个击掌的小人）”

“夏烠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被一只知了吓得哇哇叫！笑死！（画了个捂嘴偷笑的小人）”

每一个“夏烠”，都像一个被点燃的烽火台，在法昀内心的疆域传递着警报。他开始在回信的冷静字句下，埋下小心翼翼的探针：

“你的新队友夏烠，是特长生？球风似与你互补？”

“看信中所述，你二人球场默契颇佳？”

试图从綦勖欢快的描述碎片中，拼凑出这个潜在“入侵者”的轮廓，并丈量其在綦勖新世界版图上的疆域。

高二上学期的年级篮球联赛，成了法昀与“夏烠”这个符号正面交锋的血色沙场。文科队如预料般折戟沉沙。法昀作为后勤，坐在场边冰冷的塑胶凳上，像一个被放逐的观众。而理科队，因綦勖与夏烠这对锋芒毕露的双子星，一路高歌猛进，杀入决赛的熔炉核心。

决赛夜，体育馆化作沸腾的鼎镬。声浪如实质的潮水拍打着耳膜。法昀的目光是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着场上那抹燃烧的7号——綦勖。她奔跑、跳跃、拦截，每一个动作依旧迸发着灼热的生命力。然而，法昀敏锐地捕捉到，綦勖的目光不再仅仅追逐着篮球的轨迹。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频繁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与默契，投向她的影子，她的延伸——那个同样迅捷如风、身披8号战袍的少年，夏烠。

他们是共生般的双刃。

无需言语，一个眼神的交换，球便如被赋予生命，穿越人群，精准落入綦勖蓄势待发的掌心。

綦勖陷入重围，球会如归巢之鸟，瞬息间回旋至外线空位的夏烠手中。

夏烠投中一记压哨三分，球网翻涌的瞬间，他已如炮弹般冲向綦勖。两人高高跃起，在空中用肩膀、用胸膛，狠狠相撞！那撞击的闷响仿佛盖过了欢呼，撞在法昀的耳膜上，也撞在他心口最脆弱的肋骨上！他们落地后相视大笑，汗水在灯光下飞溅，笑容是淬炼过的纯粹锋芒，刺得法昀眼睛生疼。

一次激烈的篮下卡位，夏烠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板上。綦勖没有丝毫犹豫，如离弦之箭冲至近前。她没有伸手去拉，而是直接俯身，一手迅捷地穿过夏烠的腋下，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腰背——一个标准的、带着绝对保护意味的、近乎拥抱的抄底动作！力量与果断在这一刻彰显无遗。夏烠也毫无滞涩，借着綦勖的力量弹起，顺势在綦勖紧绷的臀部拍了一记清脆的“谢礼”。

那个拥抱般的扶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幻嗅，狠狠烙印在法昀的视网膜中央！他猛地攥紧手中的矿泉水瓶，塑料发出濒死的呻吟！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咽喉！他看着綦勖脸上那坦荡的、对战友的关切笑容，看着夏烠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份亲密无间，看着他们之间流淌的那种无需解释、浑然天成的共生感…

这就是界痕。

清晰、深刻、带着血肉剥离的痛感。

那个曾被视为“挚友”专属的、不容侵犯的亲密领域，正在被一个名为“夏烠”的存在，以更自然、更热烈、更被綦勖欣然接纳的方式，攻城略地。 而綦勖，甚至没有向看台，向她这个曾经的“唯一”，投来一瞥。

终场的哨声是解脱的号角。队员们疯狂相拥，綦勖与夏烠被簇拥在沸腾的中心，击掌，欢呼，汗水与喜悦的光芒交融，刺目得如同正午的烈日。法昀悄无声息地起身，像一抹被喧闹驱逐的幽魂，没入体育馆外沉沉的秋夜。凉风如刀，刮在脸上，却刮不散心口那片被嫉妒的毒焰焚烧后、残留的冰冷灰烬与刺骨恐慌。

深秋的寒意已渗入骨髓。法昀望着窗外枯枝切割的铅灰色天空，知道他们的故事，即将跌入那个漫长而酷寒的、名为“裂缝初现”的严冬。而他与綦勖之间，那座曾看似坚不可摧的“挚友”堡垒，其根基已在无声中崩裂，第一道致命的裂痕，正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