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老宅

青云镇的雨，在葬礼结束后终于渐渐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潮湿水汽

与悲伤的亲人告别，穗礼随着父母姐姐，还有专程陪伴的朴灿烈、苏未然、边伯贤，踏上了返回桐华的归途

吴世勋自己开车来的，自己继续开车，穗风依旧带着父母回家

返程的车厢内，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巨大的悲伤和葬礼的疲惫席卷了每一个人

苏未然也靠在窗边，闭目养神，边伯贤依旧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暮色渐沉的景色

穗礼坐在副驾驶，头轻轻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

窗外，青云水乡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终被高速公路单调的路灯和夜色取代

连日来的情绪大起大落——破案的亢奋与疲惫，骤闻噩耗的震惊与悲痛，葬礼上撕心裂肺的哀伤——此刻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沉重的倦怠，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在车轮碾过路面的规律震动中，一点点沉入了黑暗……

意识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猛地坠落在熟悉的地方

不是冰冷阴郁的葬礼现场，而是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地点是青云镇老宅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

葡萄架郁郁葱葱，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蝉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晒过被褥的、暖烘烘的阳光味道

她坐在葡萄架下的小竹凳上，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旧T恤，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膝盖紧紧并拢，手臂环抱着自己，像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小兽

阳光明明那么暖，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肮脏感

奶奶的身影从堂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酒酿香四溢的糖水蛋

老人家的头发还是花白的，梳得整整齐齐，但背似乎比记忆中更佝偻了一些，脚步也有些蹒跚，她走到穗礼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唤“囡囡”，也没有把碗直接递过来，她只是搬了张小凳子，轻轻地、慢慢地坐在穗礼旁边，挨得很近

穗礼奶奶囡囡……

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青云水乡特有的柔软腔调，却像羽毛一样拂过穗礼紧绷的神经

她伸出手，不是去碰穗礼的肩膀或手臂，而是极其小心地、用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盖在穗礼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穗礼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奶奶的手没有用力，只是稳稳地、温柔地覆在那里，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暖意，她没有看穗礼低垂的脸，目光似乎落在了院子角落里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栀子花上，声音依旧轻缓

穗礼奶奶你爸妈……都跟我说了

奶奶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深深的叹息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穗礼奶奶那个天杀的畜生……该下油锅的……

老人的语气里有着罕见的愤怒，但很快又化作了更深的疼惜

穗礼奶奶苦了你了，我的囡囡……心尖尖上剜肉一样的疼啊……

穗礼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奶奶覆盖着她手背的手上，滚烫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压抑、深埋心底的恐惧、屈辱、愤怒和绝望，在奶奶这温柔而直白的疼惜面前，瞬间决堤

穗礼奶……奶奶……我……脏……

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我厌弃

穗礼奶奶胡说！

奶奶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终于转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那双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进穗礼被泪水模糊的眼底，仿佛要驱散那里所有的阴霾

穗礼奶奶囡囡，你看着奶奶

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抚平惊涛骇浪的力量

穗礼奶奶听奶奶说，脏的是那黑了心肝、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不是你！我的囡囡，是顶顶干净、顶顶好的姑娘！就像这栀子花

她抬手指向那丛洁白的花朵

穗礼奶奶沾了点污泥，洗掉了，它还是香的！还是白的！谁也玷污不了它骨子里的干净！

穗礼怔怔地看着奶奶，泪水流得更凶，但心底那块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话语和目光，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粗糙的拇指温柔地拂去穗礼脸颊上的泪珠，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穗礼奶奶囡囡啊，这人世间的路，它不平坦，有晴天，就有下雨；有暖阳，就有风雪。踩了泥坑，跌了跤，不怕，怕的是跌倒了，就赖在泥坑里，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爬不起来了，那才叫真输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堂屋正中的墙壁，穗礼顺着奶奶的目光看去，那里挂着一幅用相框精心装裱的黑白照片——是爷爷的遗照

照片上的爷爷还很年轻，穿着旧式的中山装，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而坚定，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穗礼奶奶你看你爷爷

奶奶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平静，带着追忆

穗礼奶奶他年轻的时候，打仗，闹饥荒，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身上落下的伤疤，比树皮还多，可他从来没说过一句‘我完了’，也没让那些伤疤困住他一辈子。该扛起家的时候，他腰杆子挺得比谁都直；该笑的时候，他笑得比谁都敞亮，为啥？因为他心里头亮堂，知道伤疤是过去，日子是往前过的

奶奶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穗礼脸上，眼神充满了期许和力量

穗礼奶奶囡囡，你身上这伤，这痛，奶奶知道它深，它疼！它像一根刺，扎在你心尖上，拔掉它，会流血，会疼得钻心，可你不拔，它就永远在那儿，化脓，发臭，一点点蚕食你的光亮。奶奶不想看到我的囡囡，被一根恶刺困住一辈子，你得拔了它，哪怕再疼，也得拔了它。然后，好好养着，像你爷爷一样，带着伤疤，但更要挺直了腰杆往前走，往前走，才有光，才有暖，才有盼头，记住了吗？

奶奶的手温暖而有力，话语像潺潺的溪流，带着岁月的智慧和深沉的爱，一点点冲刷着穗礼心中淤积的污泥和冰寒

爷爷遗像上那温和坚定的目光，仿佛也穿越了时空，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受伤的小孙女，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坚韧的力量

穗礼看着奶奶布满皱纹却充满力量的脸，看着爷爷遗像上平静的目光，感受着手背上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心底那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自厌，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有温暖的光和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奶奶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将脸埋在奶奶散发着阳光和皂角香气的肩头，终于放声痛哭起来，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压抑的破碎，而是带着宣泄、委屈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吱——！”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伴随着车身剧烈的晃动！

穗礼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前的安全带，茫然地看向四周

车内一片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光，苏未然也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

苏未然怎么了灿烈？

驾驶座上的朴灿烈一脸懊恼和后怕

朴灿烈抱歉抱歉！刚才有只野猫突然窜出来……吓我一跳！大家都没事吧？

边伯贤没事

边伯贤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冷静依旧

苏未然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苏未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穗礼急促地喘息着，梦中的情景——奶奶温暖的怀抱、坚定的话语、爷爷遗像的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脸上冰凉的泪痕和心底巨大的空洞与悲伤，刚才那场痛哭，仿佛真实地发生在现实中，让她胸口依然残留着窒息的闷痛

她抬手，指尖触碰到湿漉漉的脸颊，那不是梦里的泪水，是真实的，她慌忙用手背擦去，生怕被人看见

朴灿烈穗礼？你没事吧？是不是做噩梦了？

朴灿烈关切的声音传来，透着担忧，他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她惊醒时苍白的脸色和擦拭眼泪的动作

穗礼……没事

穗礼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穗礼只是……梦到奶奶了

她将头重新靠回冰冷的车窗，闭上眼睛，试图抓住梦中那最后一丝残留的、奶奶身上阳光和皂角的温暖气息，以及爷爷遗像上那平和而充满力量的目光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鱼肚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归途仍在继续，带着未干的泪痕，也带着梦中那穿透黑暗的、来自逝去亲人的温暖与力量，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载着他们，向着黎明驶去

奶奶的话语，如同古老的种子，在穗礼被泪水浸润的心田里，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