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谁在替我们长大?
世界仿佛被拔掉了电源插头。
那是一种比纯黑更具侵略性的黑暗,粘稠、沉重,连同声音一并吞噬。
顾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苏小满拽到身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进入了在拳馆擂台上千锤百炼出的战斗姿态。
他的身体记忆比大脑更快,已经判断出那阵轮胎摩擦声的来源——正前方,高速接近,急刹。
“是那辆面包车?”李然学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身边的两个武术社兄弟已经一左一右护住了展览车的两侧,摆出了防御架势。
这帮孙子,掀桌子不成就打算直接真人PK了?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或者破门而入并未发生。
一束刺眼的远光灯横扫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那辆车一个嚣张至极的甩尾,伴随着引擎的咆哮和一阵劣质音响播放的土嗨电音,绝尘而去。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呛人的尾气和劫后余生的死寂。
“……”顾昭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靠,是个‘Gai溜子’(街溜子)在炫车技?”
虚惊一场,肾上腺素却骗不了人。
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是真实的,不是怕挨揍,而是在绝对的黑暗和未知中,对同伴可能受到伤害的无力感。
外部警报解除,苏小满心里的雷达却开始“滴滴”作响。
接下来的三天,一切顺利得有些反常。
那辆白色面包车再没出现,王强也从学校里消失了,据说是“请了长假”。
“小满的校园日常”微博粉丝数一路飙升,每天都有无数人来流动展览车前打卡,在留言墙上写下自己的故事。
可苏小满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陈知遥,那个和她一起画出反击第一枪的女孩,已经连续三天没来了。
她发出的微信石沉大海,拨出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苏小满的心。
她换了个号码,直接打给了陈知遥的母亲。
电话接通得很快,听筒里传来一个温婉有礼的女声,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客服,每个字的发音都无可挑剔:“您好,请问是哪位?”
“阿姨您好,我是苏小满,知遥的同学。”
“哦,是小满同学啊,”对方的语气礼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知遥这几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在家里休息。而且,她马上就要美术联考了,现阶段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太适合再参与你们那种……情绪比较激烈的宣泄活动了。”
“情绪宣泄?”苏小满的眉头皱了起来。
就在她想追问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个极细微、被压抑着的呜咽声,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小飞虫,徒劳地扇动着翅膀。
紧接着,是一句含混不清的哀求,轻得像一句梦呓:“妈妈……我想画画……”
声音立刻被掐断了。
陈母的声线依旧平稳:“不好意思,小满同学,我这边还有点事。知遥我会照顾好的,不劳你费心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苏小-福尔摩斯-满的脑子飞速转动。
她立刻打开电脑,翻出之前陈知遥投给她的所有画稿。
她记得,这个内向的女孩有个小习惯,喜欢在画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母组合,标注创作时的心情或地点。
在一幅名为《笼中鸟》的画作右下角,她找到了那串几乎要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字母:MHJY-B12-401。
明华家园,B栋12楼401。
破案了。
当晚,苏小满拉上顾昭,拎着一盒包装精美的果篮,理直气壮地按响了401的门铃。
“谁啊?”门内传来陈母警惕的声音。
顾昭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副天生就能博得长辈好感的阳光声线说道:“阿姨您好,我们是知遥的同学,路过附近,听说她不舒服,顺便来看看她。我们也是学美术的,想跟知遥咨询一下联考的事情。”
“见家长”这种事,顾昭熟。虽然这次见的是别人家的长。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真丝衬衫、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中年女性。
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气质优雅,保养得宜,正是苏小满母亲苏教授口中,当年她最得意的门生——周雅琴。
客厅一尘不染,整洁得像酒店样板间,空气里弥漫着柠檬味香薰和消毒水混合的诡异味道。
墙上挂满了陈知遥从小到大的获奖证书,从“全国少儿绘画大赛金奖”到“市三好学生”,琳琅满目,金光闪闪,像一座军功章展览馆。
唯独,没有一幅她自由创作的画。
苏小满的目光扫过茶几,心脏猛地一沉。
上面摊开着一份来自“心灵灯塔”的心理评估表,页眉LOGO异常刺眼。
而在“综合评估与建议”一栏,一行加粗的黑体字赫然在目:“……目标对象存在明显的病理性幻想,建议限制其进行一切非功利性、无助于学业成绩的绘画行为,防止注意力进一步偏移,确保其回归‘正常’成长轨道。”
原来如此。不是身体病了,是“被诊断”出病了。
周雅琴端来两杯水,姿态优雅地坐在他们对面,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微笑:“知遥已经睡了。两位同学想咨询什么,问我也一样。当年我也是美术特长生考上A大的。”
“阿姨您真厉害,”苏小满笑了笑,话锋却突然一转,“我们这次办展览,就是因为发现现在有很多像‘心灵灯塔’这样的机构,打着心理咨询的旗号,其实是在贩卖焦虑。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把孩子的个性和天赋,定义为‘病’。”
周雅琴端着水杯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苏小满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办这个展,不是为了宣泄情绪,是想发出一种声音。有时候,我们做父母的,以为在给孩子穿上最坚固的铠甲,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但我们不知道,有时候这副铠甲太重了,重得会压断他们的骨头。甚至,我们以为在保护他们,其实是在没打麻药的情况下,亲手切除了他们的声带。”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完美家庭”光鲜的外壳。
周雅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临走时,苏小满趁着弯腰换鞋的功夫,悄悄将一本她提前准备好的、集结了众多匿名投稿的画册,塞进了玄关的鞋柜上。
画册没有名字,封面正是陈知遥那幅被她重新上色的《我也想被看见》。
两天后,流动展览车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了。
是陈知遥。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但后背却挺得像一杆标枪。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苏小满面前,递过来一张新的画。
画上,一个穿着优雅套裙的女人正站在镜子前梳头,姿态端庄,一丝不苟。
然而,镜子里映出的倒影,却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穿着刻板教师制服的女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戒尺。
画的背面,是一行清秀又用力的字:“她说爱我,可她爱的是那个能不断拿奖杯回家的我。”
苏小满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画,然后打开了手机直播的镜头,对准了陈知遥,也对准了墙上那幅由无数人心声汇聚而成的“破碎心脏图腾”。
“去吧,”苏小满轻声说,“给它添上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颜色。”
在直播镜头和围观人群的注视下,陈知遥拿起一支血红色的马克笔,在那颗破碎的心脏上,用力地、决绝地,画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那道裂痕,像一道伤口,也像一道闪电。
深夜,喧嚣散尽。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套裙的身影,独自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展区。
是周雅琴。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女儿那幅新画前,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最终,她从爱马仕手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修眉剪,对着自己熨帖平整的西装袖口,那里用金线绣着一个精致的徽章——那是她作为重点中学“金牌班主任”和“优等生导师”的荣誉象征。
“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金线断裂。
她将那枚小小的徽章,连同被剪下的布料,一起塞进了旁边的意见箱里。
转身时,她的目光和正蹲在地上默默整理展品的林潇潇撞在了一起。
林潇oxiao同样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职业装,那是她作为心理实习教师的“铠甲”。
一个曾经的优等生,一个正在塑造优等生的导师。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却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一种布满裂痕的疲惫。
远处钟楼敲响了十一下,宣告着这一天的落幕。
展览车顶那盏接触不良的照明灯忽明忽暗,光影摇曳间,墙上那幅破碎的心脏图腾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娟秀而颤抖的粉笔字:
“对不起,我忘了你怎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