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门上的铜锁，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那日书房外的狂奔逃离，像一场荒诞又灼热的梦魇，手臂上残留的攥痕早已消退，心口那阵狂乱的悸动却时不时在夜深人静时卷土重来。沈砚最后那声冰冷的“关门”，他骤然松开的手，还有那仓皇转身时通红的耳根……都成了反复撕扯心绪的谜题。
委屈、不甘、羞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悸动，在囚禁的时光里发酵。桂嬷嬷依旧每日来去，带来些无关痛痒的消息，目光里的审视却似乎淡了些许。祖母那边，也终于松了口风——允许我在秋月的陪伴下，在午后府中人少时，于后花园一小片指定的区域“透透气”。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松动，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了囚笼。而这道光，也成了心底那点不甘和委屈再次滋长的温床。沈砚那句“安守本分”像根刺，扎得人生疼。他凭什么把我当瘟疫避着？我偏要让他知道，我林宝珠不是只会闯祸惹事的麻烦精！那日书房门口的“摔”，是赌气，是试探。这一次……我要“赔罪”！
“赔罪”的对象，自然还是那尊冷面煞神。至于赔什么罪？是打碎御赐花瓶？是宫宴惹他挡酒？还是……书房门口那场让他耳根通红的“意外”？我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非要找个由头，再去撞一撞他那堵冷硬的墙。
“秋月，”我对着铜镜，努力把鬓角一丝不听话的碎发抿到耳后，镜中少女的脸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去小厨房，让他们做一碟……嗯，就做枣泥山药糕吧。”我记得，他好像……不讨厌这个？
秋月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真要……去书房？”她显然还记得上次“偶遇”后的惊心动魄。
“去！”我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固执，“这次是正经赔礼道歉！送点心！总不算‘惹是生非’了吧？”话虽如此，指尖却不自觉地掐紧了袖口。
精致的红漆描金食盒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散发着刚出炉的点心特有的甜暖香气。枣泥的甜腻混合着山药的清润，本该是令人愉悦的味道，此刻却只让我手心不断沁出冷汗。
秋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小脸上满是紧张，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护主的小猫。
绕过假山流水，穿过月洞门，外院书房那熟悉的飞檐翘角再次出现在眼前。午后阳光正好，给肃穆的书房镀上了一层暖金，廊下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青砚依旧像根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看到我和秋月捧着食盒走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绷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头疼？
“表小姐，”青砚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挡在门前，声音平板，“世子爷正在批阅紧急公文，吩咐了不许打扰。”他特意加重了“紧急公文”和“不许打扰”几个字。
“我知道，”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挤出一个堪称“温婉”的微笑（尽管嘴角僵硬），将手中的食盒往前递了递，“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就说宝珠为前些日子……的莽撞，特来赔罪。做了些点心，请表哥……尝尝。”
青砚的目光落在那精致的食盒上，又飞快地扫过我强装镇定的脸，眼神复杂，显然陷入了巨大的纠结。拦？这位表小姐上次的“偶遇”还历历在目。不拦？世子爷那天的脸色和那句“安守本分”言犹在耳……
就在青砚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当口——
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沈砚站在门内。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暗云纹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形挺拔。只是脸色依旧带着几分伤后的苍白，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和倦意。他似乎正要出来，或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此刻，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隔着门槛，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又扫过我手中捧着的食盒。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审视，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将我强装的镇定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瞬间凝滞。阳光似乎都冷了几分。
青砚吓得赶紧退到一边，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我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发紧，手臂都有些发僵。捧着的食盒仿佛有千斤重。准备好的赔罪说辞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点心的甜香，不合时宜地在两人之间弥漫。
沈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我刺穿。然后，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和……疲惫？
“不必。”
两个字，干脆利落，像两块冰坨砸在地上。他甚至没有再看那食盒一眼，仿佛那是什么避之不及的秽物。
“回去。”
依旧是两个字，带着命令的口吻，冰冷得不带一丝转圜余地。说完，他便要转身关门。
那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却瞬间点燃了另一股更汹涌的委屈和愤怒！凭什么？凭什么连一句道歉都不肯听？连看一眼点心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么让他厌恶吗？！
“表哥！”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我，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猛地抬高声音，捧着食盒就往前冲了一步，想要越过门槛！
“我只是想……”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的脚，在慌乱和急切中，不知是绊到了门槛凸起处，还是踩到了自己拖曳的裙摆，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惊呼脱口而出。
手中的红漆食盒脱手飞出！盖子在空中翻滚着掀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莹白可爱的枣泥山药糕，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书房内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呈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激射而去！
而书案上，正摊开着几份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卷宗！旁边，是一方硕大的、墨汁淋漓的端砚！砚台边沿，还搁着一支饱蘸了浓墨的紫毫笔！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象征着“赔罪”和“心意”的点心，带着甜腻的香气，如同失控的炮弹，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向了书案！
“啪！哗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最前面的两块糕点，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方端砚的边缘！沉重的砚台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猛地掀翻！里面满满一池浓稠如漆的墨汁，如同黑色的瀑布，瞬间倾泻而出，泼洒而下！
暗沉粘稠的墨汁，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如同贪婪的黑色巨兽，瞬间吞噬了那几份摊开的卷宗！洁白的宣纸被染透，墨汁肆意流淌、渗透，将上面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字迹完全覆盖、洇染成一团模糊狰狞的黑污！连带着旁边几份堆叠的文书也未能幸免，墨汁顺着纸张边缘蔓延开去，留下一道道丑陋的黑色河流。
几块侥幸未被墨汁直接命中的点心，则滚落在狼藉的墨污里，洁白的糕体迅速被染黑、浸透，如同掉入泥沼的雪团，变得肮脏不堪。
整个书案，瞬间变成了一片墨汁横流、点心狼藉的灾难现场！浓重的墨腥味混合着点心的甜香，形成一股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味。
死寂。
书房内外，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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