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熏香袅袅。蟠龙金柱支撑着藻井穹顶,九重丹陛之上,明德帝身着明黄龙袍,端坐于蟠龙御座。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帝王面上些许神情,唯余一股沉凝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阶下,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只闻殿外金吾卫甲胄偶尔碰撞的轻响。早朝已近尾声,气氛却依旧紧绷如弦。
沈砚立于武官队列前方,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峭。他微垂着眼睑,看似沉静,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被北疆密报和连日操劳熬煮的焦灼。青砚捧着的那个深紫色奏折匣,此刻就静静放在他身侧不远处的矮几上,像一头蛰伏的凶兽。
“……北狄左贤王部异动,前锋已抵黑水河畔,虽未越界,然其心叵测。臣请陛下旨意,增派斥候,严加戒备,并令北疆诸军整饬武备,以防不测。”兵部尚书浑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边境特有的风沙气息。
明德帝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准奏。着兵部、五军都督府速议增防及粮草调度细则,明日再议。”
“臣遵旨。”兵部尚书躬身退下。
殿内恢复了短暂的寂静。宦官尖细的嗓音适时响起:“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就在这退朝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一个穿着绯色孔雀补子官服、身形微胖、留着三缕鼠须的中年官员,手持玉笏,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从文官队列中踱了出来。正是户部左侍郎,周文炳。他与沈砚素来政见不合,更因前番沈砚雷霆手段惩治其子周显散布流言一事,早已结下深怨。此刻,他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带着探究的假笑。
“陛下,”周文炳朝着御座深施一礼,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油滑,“臣,户部左侍郎周文炳,有本启奏。”
明德帝目光微抬:“讲。”
“谢陛下。”周文炳直起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砚和他身侧那个显眼的奏折匣,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臣所奏之事,非关国计民生,然……事关朝廷重臣体统,关乎天子视听清朗,臣……不敢不言!”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陡然一变!原本有些松懈的朝臣们瞬间提起了精神,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周文炳身上。沈砚也微微抬起了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扫向周文炳,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周文炳似乎很满意这种聚焦,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浮夸:
“陛下!臣今日偶然得见一物,实乃骇人听闻,有辱斯文,更玷污朝堂清正之地!”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转向沈砚的方向,脸上堆起假得不能再假的歉意笑容:
“哎呀!瞧臣这记性!沈世子,失礼失礼!方才散朝时人多拥挤,臣一个不慎,脚下打滑,似乎……似乎碰掉了您案头一份奏折?没摔坏吧?”
话音未落,周文炳竟已快步走到沈砚放置奏折匣的矮几旁!在所有人,包括沈砚都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瞬间,他极其自然地、仿佛真的是为了查看那份“被碰掉”的奏折是否完好,弯腰伸手,一把抓起了矮几上最上面的一份——正是那份昨夜沈砚最后批阅、今晨被我慌乱塞入手帕的奏折!
沈砚眉头骤然紧锁,眼中寒光一闪:“周侍郎!”
然而,已经晚了!
就在周文炳拿起那份奏折的刹那,他手腕极其隐蔽地、带着一种演练过千百遍的熟练,猛地一抖!
“哗啦——”
随着纸张抖动的轻响,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却依旧柔软异常的素白绸帕,如同变戏法般,从那摊开的奏折内页中,飘飘悠悠地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正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那方帕子!雪白,细腻,四角绣着淡雅的玉兰!正是我昨夜写下“心悦君兮”、今晨被我亲手塞入奏折的催命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满殿文武的目光,瞬间被地上那方突兀出现的、与庄严肃穆的朝堂格格不入的女儿家私物牢牢吸引!空气死寂得可怕!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方素帕上,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张素来冷硬如石刻的脸庞,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中!他挺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脚下坚实的金砖瞬间化作了万丈深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是她!是昨夜……那方帕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沈砚空白一片的脑海里炸开!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军国大事,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只剩下灭顶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拖入地狱的冰冷绝望!
周文炳像是也被这“意外”惊呆了,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愕和不敢置信!他弯下腰,动作快得惊人,一把将那方素帕捡了起来,口中还煞有介事地惊呼:
“哎呀!这……这是何物?!”
他捏着帕子的一角,将其抖开!素白如雪的绸面上,那几行用少女娟秀却又带着孤勇气写下、墨迹早已干透的字迹,在殿内明亮的烛火和窗外透入的天光下,瞬间暴露无遗!
“心悦君兮……”
“思之如狂……”
“奈何……咫尺天涯……”
周文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如同戏台上最蹩脚的伶人,将帕子上的字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金銮殿地宣读了出来!
“心悦君兮……思之如狂……奈何……咫尺天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沈砚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那熟悉的、带着少女情思的笔迹,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毒药!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轰——!
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锅!
“嘶——!” 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这是……情诗?!”
“女儿家的私帕?!怎会……怎会夹在沈世子的奏折里?!”
“天哪!‘心悦君兮’?!这……这写给谁的?!”
“咫尺天涯……这是在怨谁?!”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承恩侯府……沈世子他……?!”
惊愕、哗然、窃窃私语、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孤立在殿中的沈砚彻底淹没!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有难以置信的探究,像无数把无形的利刃,将他身上那层冷硬威严的蟒袍寸寸剥开,露出内里最不堪的狼狈!
沈砚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尖锐的噪音。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骇、暴怒、被算计的冰冷杀意,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当众扒光所有尊严的耻辱!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如同惊雷!
御座之上,一直沉默的明德帝,此刻冕旒下的眉头也紧紧蹙了起来。那双深邃的龙目,带着一丝困惑,随即转为一种被冒犯的冰冷不悦,沉沉地落在那方被周文炳高高举起的素帕上,又缓缓移向殿下那个脸色惨白、僵立如石的承恩侯世子。
九重丹陛之下,一片混乱的哗然声中,周文炳捏着那方如同战利品般的素帕,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阴冷的笑意,目光如同毒蛇,牢牢锁定了沈砚,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挑衅:
“沈世子,这……这情深意切的心事……不知是写给哪位红颜知己的呀?竟如此珍而重之,夹在呈送御前的军国奏疏之中?啧啧,当真是……公私分明,情深似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