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的死寂被瞬间点燃的哗然吞噬,又在那方素帕被周文炳高高举起、如同展示战利品般的动作中,诡异地凝固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如同淬了毒的芒刺,狠狠扎在沈砚惨白如纸的脸上。
周文炳那带着油滑恶意和挑衅的质问,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沈世子,这情深意切的心事……不知是写给哪位红颜知己的呀?竟如此珍而重之,夹在呈送御前的军国奏疏之中?啧啧,当真是……公私分明,情深似海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砚早已被剥光尊严的神经上!惊骇、暴怒、被算计的冰冷杀意,还有那深不见底的耻辱感,如同岩浆在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下颌咬得死紧,腮帮绷出凌厉的线条,袖中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御座之上,明德帝冕旒下的眉头紧紧锁死,那双深邃的龙目扫过那方刺眼的素帕,又落回殿下僵立的沈砚身上,眼神里的困惑已被一种被冒犯的冰冷不悦彻底取代。天子御前,军国奏疏之中,竟夹带此等……秽物?!这已不是简单的失仪,而是对朝廷、对君王的亵渎!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般的死寂之中——
沈砚猛地向前一步!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玄色蟒袍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金砖都砸出裂痕!
满殿哗然瞬间被这突兀的声响掐断!所有目光惊愕地聚焦在那个瞬间矮下身去、跪伏于地的年轻世子身上。
沈砚深深垂首,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他挺直的背脊弯折下去,如同被无形的重山压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他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死寂的大殿,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砸在金砖上:
“臣沈砚,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身前不远、正得意捻须的周文炳,直直望向九重丹陛之上的帝王。那张素来冷硬如石刻的脸庞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决然。他的眼神不再有平日的锐利锋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沉痛?
“此帕……”他声音艰涩,顿了顿,仿佛要吐出那两个字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乃是臣……酒后失德,信笔涂鸦的荒唐戏作!内容……内容荒诞不经,污秽不堪,实乃臣……一时糊涂,荒唐至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带着一种自唾其面的痛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承担:
“是臣疏忽!昨夜批阅奏疏至深夜,神思倦怠,竟将此……荒唐之物,不慎夹带入奏疏之中!此乃臣一人之过!臣……百死莫赎!”
“不慎夹带”?“荒唐戏作”?“污秽不堪”?!
沈砚的自我定罪,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入一瓢冰水!满殿文武彻底懵了!惊愕变成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周文炳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捻须的手指停在半空,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和不解!这……这跟他预想的剧本不一样!沈砚不是该百般辩解,甚至攀咬他人吗?他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干脆利落地认下这桩风流罪过?!甚至不惜用“污秽不堪”、“荒唐戏作”这样自毁名声的词?!
沈砚不再看任何人,深深叩首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臣御前失仪,亵渎奏疏,罪无可赦!恳请陛下重责!臣自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
这几乎是武将勋贵所能承受的最严厉的自请处罚!尤其对于沈砚这种身负北疆军务、正处权力上升期的年轻重臣而言,闭门思过三月,无异于自断前程!
整个金銮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沈砚额头抵着金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御座之上,明德帝冕旒下的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中的冰冷不悦,似乎被沈砚这出乎意料、近乎自毁的认罪和严厉的自罚请求,冲淡了一丝。他审视着殿下那个深深叩首、姿态卑微到尘埃里的年轻臣子。沈砚的能力和过往的勤勉,他是知道的。这份奏疏关乎北疆,他更是清楚沈砚为此熬了多少心血。若真是“不慎夹带”了私物,虽荒唐至极,但其自请的惩罚,已足够严厉,甚至……有些过重了。
沉吟片刻,明德帝低沉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余怒未消的斥责:
“荒唐!”
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大殿里。
“沈砚!你身为朝廷重臣,承恩侯世子,竟如此不知轻重!军国奏疏,天子御前,岂是尔等嬉戏荒唐之地?!”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震得殿内嗡嗡作响,“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好好给朕反省!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陛下隆恩!臣……领旨谢恩!” 沈砚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沉的疲惫。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印记。
“退朝!”宦官尖细的嗓音响起。
满殿文武如同大梦初醒,神色复杂地躬身行礼。周文炳捏着那方素帕,脸色阵青阵白,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他精心设计的致命一击,竟被沈砚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硬生生挡了下来!虽然目的也算达到——沈砚名声扫地,闭门思过三月,权势必然受损——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还主动往刀口上撞的感觉,让他憋闷得几乎吐血!他狠狠瞪了一眼依旧跪伏在地的沈砚,将那方素帕像丢垃圾一样随手甩给旁边一个内侍,拂袖而去。
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文武百官鱼贯退出金碧辉煌的大殿。唯有沈砚,依旧保持着那个深深叩首的姿势,跪伏在冰冷空旷的金砖地上,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石。玄色蟒袍包裹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那挺直的背脊,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万钧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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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带着金銮殿上的惊雷和唾沫星子,以最快的速度飞回了承恩侯府。
彼时,我正被一种灭顶的恐慌死死攫住,蜷缩在床角,如同惊弓之鸟。从得知那方帕子被夹入奏折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脑子里反复预演着最可怕的后果——沈砚震怒,当众揭穿,我被拖出去乱棍打死;或者,被皇帝看到,一道圣旨下来,赐我三尺白绫……每一种结局,都让我浑身冰冷,抖如筛糠。
“小姐!小姐!”秋月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变了调,“出……出大事了!”
我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来了!终于来了!是赐死的旨意到了吗?!
“金銮殿上……世子爷的奏折里……”秋月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掉……掉出来一方帕子!上面……上面写着……”
她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那方写着“心悦君兮”的素帕……果然……果然被发现了!在满朝文武面前!在天子御前!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灭顶的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沈砚他……他一定恨毒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
就在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时,秋月带着哭腔的后半句话,如同从遥远的天边飘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狠狠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世子爷他……他当场就跪下了!认了!他说……说那是他……他酒后写的风流戏作!是他自己……自己不小心夹带进去的!他……他自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个月!”
轰——!!!
仿佛又一道更猛烈的惊雷,在脑海里炸开!将刚才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混乱、更加撕心裂肺的惊涛骇浪!
他……认了?
他……说那是他写的?
他……说是他不小心夹带的?
他……自请罚俸闭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冲击,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起头,死死抓住秋月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嘶吼:
“什么?!你说什么?!他……他认了?!他怎么可能认?!那明明……明明是我……”
“小姐!是真的!”秋月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顾不上,急急地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外面……外面都传疯了!说世子爷当朝认罪,自污名声!周侍郎……周侍郎那老贼还在旁边煽风点火!陛下震怒,斥责世子爷‘荒唐’!已经……已经准了世子爷的自请处罚了!”
“荒唐”……
自污名声……
罚俸一年……
闭门思过三月……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盐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窝,再反复搅动!痛得我浑身痉挛,几乎无法呼吸!
沈砚……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冰、视礼法名声如性命的沈砚……他竟然……竟然为了我……为了掩盖我那愚蠢透顶、不知廉耻的心事……当众认下了这桩足以毁掉他清誉前程的风流罪过?!
他认了那“污秽不堪”的戏作是他写的!
他承担了所有的责难和惩罚!
他用自污的方式……护住了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和一种灭顶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委屈,是比委屈更痛百倍千倍的……心疼!和绝望!
“是我……是我害了他……”我松开秋月,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房间里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是我……都是我……是我这个蠢货……是我害了他啊……呜呜呜……”
身体顺着冰冷的床柱滑落,瘫软在地。我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幼兽,在灭顶的绝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窗外,暮色沉沉,如铁般压了下来。承恩侯府的上空,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和耻辱的阴云笼罩,沉甸甸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荣禧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瓷器被狠狠砸碎的刺耳脆响!紧接着,是老夫人那压抑着滔天怒火、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嘶哑低吼,穿透了沉沉暮霭,带着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和绝望:
“孽障!沈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