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敲打着承恩侯府沉寂的飞檐翘角,也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暮色四合,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这座被耻辱阴云笼罩的府邸之上。荣禧堂里那声饱含痛楚与绝望的嘶吼——“孽障!沈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啊!!”——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我的耳膜,也狠狠扎进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酸涩的胀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哑。秋月端来的饭菜早已凉透,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脑海里反复撕扯的,只有金銮殿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方雪白的素帕飘落在地,周文炳刻毒的笑脸,满朝文武鄙夷的目光,还有……还有沈砚惨白如纸、深深叩首、自承污名、自请重罚的身影!
“是臣疏忽!……荒唐戏作!污秽不堪!”
“臣自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
他的声音,嘶哑、决绝、带着自唾其面的痛楚,一遍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烙下焦黑的、永难磨灭的印记。
是我!都是我!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人窒息。沈砚……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端方自持、视家族清誉如性命的沈砚,为了掩盖我愚蠢透顶、不知廉耻的秘密,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罚俸闭门,朝堂耻笑,家族蒙羞……这一切,本该是我来承受的!是我这个愚不可及的祸水该受的千刀万剐!
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如同岩浆在绝望的火山底奔涌!我要去认罪!去向老夫人坦白一切!去向所有人说明真相!哪怕被乱棍打死,被唾沫淹死,也好过让沈砚替我背负这肮脏的罪名,承受这灭顶的耻辱!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攫住了所有理智。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向房门!
“小姐!您要去哪儿?!”秋月惊恐地拦住我,小脸上满是担忧和恐惧,“外面下着雨!老夫人她……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啊!”
“让开!”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要去找祖母!是我做的!那帕子是我的!是我害了表哥!是我毁了侯府清誉!我要去认罪!不能让他替我担着!”
我用力推开秋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赤着脚,连外衣都顾不上披,猛地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冷的雨幕之中!
深秋的夜雨,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浇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疯狂流淌,模糊了视线,也冻得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打颤。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认罪!去向老夫人认罪!
跌跌撞撞地穿过湿滑的回廊,冰冷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糊了满脸。荣禧堂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雨夜里透出昏黄的光晕,像巨兽沉默的眼睛。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撞开了荣禧堂的门!湿透的身体带着寒气冲进温暖的前厅,留下满地泥泞的水渍。
前厅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老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圈椅上,身上披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桂嬷嬷垂手肃立在她身后,脸色同样凝重。地上,是几片尚未清理干净的青花瓷碎片——显然是不久前那场雷霆之怒的残留。
我的突然闯入,打破了死寂。
老夫人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看待秽物般的冰冷审视,和一种被反复冒犯、耗尽耐心的滔天怒意!
“祖母!”我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前厅里格外刺耳。湿透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不断滴落。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我浑身颤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语无伦次:
“是我!祖母!是我!那帕子……帕子是我的!是我写的!是我……是我昨晚鬼迷心窍写下的!是我今早整理奏折时……心神恍惚……不小心……不小心夹进去的!不关表哥的事!不关他的事啊!是我害了他!是我毁了侯府清誉!祖母!您罚我吧!打死我吧!求求您……求求您去告诉陛下……告诉所有人……那是我写的!跟表哥没关系!求求您……”
我几乎是匍匐着向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认罪的话语,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
荣禧堂里一片死寂。只有我额头撞击地砖的闷响,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桂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磕头认罪的我。
老夫人依旧端坐着,纹丝不动。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我,审视着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绝望的哭喊。那目光里,没有因为我认罪而出现丝毫的松动,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东西——是愤怒?是失望?是难以置信?还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更加深沉的悲哀?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终于,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下:
“林宝珠。”
她念着我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心胆俱裂。
“你是嫌这侯府还不够乱?嫌你表哥身上的污水还不够多?”
她的目光扫过我湿透狼狈的模样,扫过我额头上磕出的红痕,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金銮殿上,天子御前,满朝文武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沈砚亲口认下,自承其罪!陛下金口玉言,斥责已下,处罚已定!”
老夫人微微前倾身体,那双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你现在跑去说,那帕子是你的?说沈砚是为了包庇你才自污认罪?说承恩侯府的世子,为了一个寄居府中的表妹,不惜在御前撒谎,自毁前程?!”
她猛地一拍圈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是想让他罪上加罪!是想让整个承恩侯府被扣上一个欺君罔上、治家无方的帽子!是想让沈家百年清誉彻底化为齑粉!永世不得翻身吗?!林宝珠!你安的什么心?!”
老夫人最后那句厉声质问,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将我所有不顾一切的认罪冲动瞬间劈得粉碎!
我僵跪在地上,浑身冰冷,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是啊……我太蠢了!我只想着认罪,只想着替沈砚洗刷污名,却忘了……我这一认,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坐实他欺君包庇的重罪!会将整个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连认罪的资格都没有!
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愧疚感再次将我淹没。我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无声地呜咽着,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绝望而剧烈颤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砖上汇成一小片冰冷的水洼。
老夫人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神里的冰冷似乎并未消退,却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审视。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喙的决断:
“滚回去。”
“管好你的嘴,安分守己。若再惹出半点风波……”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休怪老身不顾念最后一点血脉亲情!”
最后几个字,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桂嬷嬷无声地走上前,半搀半扶地将浑身瘫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我从冰冷的地上架了起来。我像个破败的布偶,任由她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那座如同冰窟般的荣禧堂,再次踏入冰冷的雨幕。
雨水浇在身上,刺骨的寒。心,却比这雨水更冷,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回到那座囚笼般的小院,秋月哭着给我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寝衣。我像个木偶般任她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
沈砚替我承担了一切。
而我,连认罪替他分担的资格都没有。
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传递到他耳边。
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如同濒死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微弱却固执地燃烧起来。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哪怕……只是送一碗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抑制。
“秋月,”我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拗,“去……去小厨房……我要……熬粥。”
“小姐?!”秋月惊愕地看着我,以为我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您……您要做什么?您的手……”
“熬粥!”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给表哥……熬一碗粥!”
不顾秋月的劝阻,我像着了魔一般,再次冲进了冰冷的雨夜,直奔小厨房。这一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小厨房里,灶膛冰冷。我手忙脚乱地生火,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火星溅到手背上,烫起一个水泡也浑然不觉。淘米,水放多了,米粒随着浑水冲走大半。添水,又加少了,锅底很快发出焦糊的滋滋声。手忙脚乱地加水,水瓢碰翻了盐罐,白花花的盐粒撒进锅里也顾不上去捡。灶膛的火候时大时小,锅里的粥翻滚着,时而稀得像水,时而又粘稠得冒泡,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焦糊和生米气的诡异味道。
烟熏火燎中,我脸上沾满了黑灰,头发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狼狈不堪。秋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又被我固执地推开。我要亲手做!哪怕做得再难吃,再不像样!
当那碗最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黢黑粘稠、还漂浮着可疑焦糊颗粒的“粥”被盛进一只粗瓷碗里时,小厨房里已是狼藉一片,如同刚被洗劫。
雨势未歇。
我捧着那碗滚烫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粥,用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盖好碗口,像捧着稀世珍宝,也像捧着最后的救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如今对我而言如同禁地般的外院书房。
夜色深沉,雨幕如织。书房窗棂里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沈砚在里面。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在承受着巨大的屈辱?还是在为北疆军务焦头烂额?
青砚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门外,看到我捧着碗走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惊愕和为难。
“表小姐……世子爷他……吩咐了,谁也不见……”青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知道。”我的声音嘶哑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固执。我没有硬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书房紧闭的门前,在冰冷的廊檐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将那碗滚烫的、盖着布巾的粥,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门槛之外,那方干燥的青石板上。碗底接触石面,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然后,我就这样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雨淋湿、无家可归的猫,默默地蹲在门边。湿透的裙裾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寒气刺骨。我低着头,目光只盯着门槛下那道狭窄的门缝,看着里面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灯火光影。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在雨夜里蔓延。只有雨水敲打瓦片、顺着檐角滴落的单调声响。
书房内,灯火下。沈砚并未如青砚所说在处理公务。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的是一份北疆舆图,墨迹未干。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图上,只是失神地望着虚空,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郁和疲惫,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耻辱感。金銮殿上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周文炳刻毒的笑脸,皇帝冰冷的斥责……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门外那轻微的碗碟放置声,还有……那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地穿透门板,传入他耳中。
他握着朱砂笔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缓缓移向紧闭的房门方向。隔着厚重的门板,他似乎能感受到门外那蜷缩着的、带着巨大愧疚和卑微的身影。
空气仿佛凝滞了。
昏黄的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瞬,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领地的不悦,有被勾起耻辱的烦躁,有想要立刻呵斥其滚远的冰冷怒意……然而,在那层层冰封之下,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什么?
是那晚暖阁里她无助的颤抖?
是书房门口她摔倒时惊惶的眼神?
是耳房外她算错账嘟着嘴的委屈?
还是……此刻门外这无声的、带着巨大卑微的守候?
这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微石,漾开一圈几乎不存在的涟漪,随即被他用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下去!眼底瞬间恢复一片深沉的冰冷和疏离。他猛地别开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北疆舆图,握着笔的指关节再次用力到泛白。
门外。时间一点点流逝。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怀里的温度一点点散去,寒气顺着湿透的裙裾侵入骨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那扇紧闭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依旧沉默地摇曳着。
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自己的双腿已经冻僵麻木。书房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书页翻动的声音。接着,是朱砂笔落在纸上,沙沙书写的细微声响。
那声音,平静,冰冷,毫无波澜。
像是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看了一眼门槛外那碗早已凉透、无人问津的粥。巨大的酸楚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心脏。我扶着冰冷的廊柱,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着冻僵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没有再停留。没有再回头。
像一抹被雨水彻底浇透的、无声无息的影子,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踉跄着,消失在外院书房回廊尽头那片沉沉的雨幕之中。
身后,书房里那沙沙的书写声,依旧在冰冷的雨夜里,单调地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