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铁腕镇压之下,栖云苑表面终于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杖责和发卖的惨烈教训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仆役心头。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垂首敛目、步履匆匆的沉默。饭桌上,书房里,园中散步时,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揣测的目光也收敛了许多。然而,这“平静”更像一层薄冰,冰面之下,是更加压抑的暗流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我和沈砚,依旧被那道无形的“形影不离”枷锁捆绑着。每日的相处,依旧是沉默的煎熬。他如同行走的冰山,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刻意保持着最远的物理距离,目光吝于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而我,则在每一次被迫靠近又被他冰冷推开的循环中,心口那点隐秘的悸动被反复揉搓,混杂着难堪、委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楚,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这天傍晚,陪老夫人用罢晚膳,例行在园中散步。夕阳早已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天边只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紫灰色。园中点亮了石径旁造型古朴的石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浓重的夜色。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清新气息,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老夫人似乎有些乏了,精神不济,早早便由桂嬷嬷搀扶着回荣禧堂歇息。桂嬷嬷临走前,低眉顺眼地传达了老夫人的意思:“世子爷,表小姐,老夫人说今日不用陪着了,您二位……自便,只是莫要走远了。”
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让紧绷了数日的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和解脱感。
沈砚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一丛茂密的修竹旁,身影几乎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侧脸的线条在石灯昏黄的光晕下显得冷硬而模糊。
我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一点距离,低着头,盯着自己绣鞋尖上沾的一点泥土,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带。终于不用再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近距离沉默,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回去?还是……在园子里走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和他单独在夜色里“走走”?光是想想,脸上就有些发烫。
就在这沉默僵持的当口——
一点微弱的、柔和的绿光,如同坠落的星辰,轻盈地从我眼前飘过。
“呀!” 我下意识地轻呼出声,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是萤火虫!
紧接着,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小小的、闪烁着梦幻般幽绿光芒的光点,从草丛深处、从花木枝叶间悄然升起!它们如同被夜风唤醒的精灵,在沉沉的暮色里轻盈地飞舞、盘旋,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迷人的光痕!霎时间,眼前这片原本沉寂的庭院角落,仿佛被施了魔法,变成了流淌着星光的童话之境!
“是萤火虫!好多萤火虫!”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尴尬和低落!我那被压抑了许久的活泼本性再次占了上风。我忍不住提起裙摆,向前追了几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去触碰一只飞得略低的、光芒柔和的小精灵。它却灵巧地一旋,避开了我的指尖,飞向了更高的竹梢。
我仰着头,追逐着那点点流光,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杏眼里映满了跳跃的绿芒,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纯粹的、带着孩子气的雀跃笑容。连日来的委屈、压抑、难堪,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漫天飞舞的星光暂时涤荡了。
“真好看……” 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和柔软,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小小的美好里。
我并未察觉,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个一直沉默如冰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转过身。
沈砚站在原地,并未离开。他高大的身影隐在竹影的暗处,石灯的光晕只吝啬地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那双深邃的、总是盛满沉郁和冰寒的眸子,此刻却并未看向漫天流萤,而是……落在了那个仰着头、追逐着点点星光的纤秀背影上。
暮色温柔,流萤如梦。
少女微微仰起的侧脸线条柔和,被点点幽绿的光芒勾勒出朦胧的光晕。那褪去了所有防备和小心翼翼的、纯粹而雀跃的笑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满足,仿佛能照亮这浓重的夜色,也……烫到了他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周围的虫鸣,远处的风声,都似乎变得遥远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幅被流萤点亮的、静谧又生动的画面,以及那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毫无保留绽放过的、动人心魄的笑容。
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紧绷的神经。像是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从她泛着柔光的侧脸,移向了她微乱的鬓角。
一缕柔软的发丝,不知何时被夜风拂乱,调皮地挣脱了发簪的束缚,滑落下来,粘上了一小片刚从竹叶上飘落的、极其微小的枯草叶。那片小小的枯叶,在流萤幽绿的光芒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碍眼。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砚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那只骨节分明、总是握笔或紧握成拳的手,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迟疑,抬了起来。
指尖,朝着那缕粘着枯叶的柔软发丝,悄然探去。
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易碎的美好梦境。指尖离那缕发丝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发丝间散逸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热气息……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缕发丝、拂去那片碍眼的枯叶的瞬间——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他在做什么?!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悸动和冲动!眼前闪过的是祖母冰冷的警告、金銮殿的耻辱、温泉池边的狼狈、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清理门户”!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回潮!
那只抬起的手,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僵在半空!随即,以一种近乎仓惶的速度,狠狠攥紧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脱缰的冲动!他猛地别开视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骤然紊乱的呼吸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然而,这短暂而剧烈的动作,终究还是带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风。
正仰头追逐流萤的我,忽然感觉鬓边似乎有极轻的气流拂过。那感觉很细微,却足以让我从沉浸的梦幻中惊醒。我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迷惑,侧过头,循着那气流的方向望去——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般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他就站在离我不过几步之遥的竹影下,暮色和流萤的光勾勒出他紧绷僵硬的轮廓。他的视线并未落在流萤上,而是……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不,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我的鬓角?那眼神里,有未来得及褪尽的、某种近乎温柔的专注,但更多的,是被撞破的惊愕、狼狈,以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自我厌弃和挣扎!
而他那只刚刚抬起又狠狠攥紧、指节泛白、青筋微凸的手,正僵硬地垂在他身侧,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刻的失控与狼狈。
嗡——!
一股巨大的热浪瞬间席卷了我的脸颊和耳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刚才……刚才他是想……是想帮我拂去头发上的东西吗?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连日来所有被压抑、被忽视、被刻意回避的隐秘情愫!巨大的羞窘、难以置信的悸动,还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近乎酸楚的甜蜜,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漫天流萤的幽光下,沉默地对视着。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流萤无声飞舞,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得如同擂鼓。那短暂的对视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被撞破的悸动,冰冷的克制,羞窘的慌乱,还有那在无声中悄然滋长、再也无法被彻底忽视的……心动。
最终,是沈砚率先移开了视线。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决绝,只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背影,和一句压抑着无数翻滚情绪、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短促命令: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