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猩红,在澹台烬死水般的眼底砸开了一圈细微的、几不可见的涟漪。他松开钳制的手,指尖残留着谢昀腕骨冰凉的触感和那点滚烫血滴的黏腻。眼前蜷缩在冰面上咳喘的少年,像一只被风雪打落、濒临破碎的蝶,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刺目的红,染得身下冰面一片狼藉。那红,烫得惊人,灼烧着他早已冰封的感官。
“滚…”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尾音消失在呼啸的寒风里。这命令,更像是某种徒劳的抗拒,抗拒这突如其来的、打破他麻木死寂的变数。
然而,谢昀已经听不见了。
冰面的寒气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顺着皮肤钻入骨髓,疯狂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热度。肺腑像是被一只巨手反复揉捏蹂躏,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更汹涌的血腥气。系统强行注入的那点暖流如同投入冰窟的火星,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虚脱和灵魂被撕扯的尖锐痛楚。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剥落,斑斓的色彩褪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令人绝望的灰白和黑暗中闪烁的金星。耳畔系统的尖锐警报声、风雪的嘶吼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他最后感知到的,是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拉扯、腾空。
没有预想中砸回冰面的钝痛,而是落入了一个……极其坚硬、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稳定感的怀抱。那怀抱的主人动作生硬得如同在搬动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手臂肌肉紧绷得像石头,勒得他本就窒息的胸腔更加憋闷。一股属于少年的、混合着冰雪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冷冽味道,强势地侵入他模糊的意识。
是澹台烬。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沉沦的黑暗,带来一丝荒谬的清醒。他竟然…抱起了他?
【月老707(伪):“…滋…目标情感波动异常!‘怨恨’能量偏离预期轨道…警告!初代魔神意志残留活跃度提升!宿主濒危状态持续!强制能量维系…消耗本源8%…】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惊疑,那层伪装的月老外衣彻底被撕开,露出冰冷机械的底色。
澹台烬抱着怀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躯体,一步步踩在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脚印。谢昀的头无力地靠在他颈侧,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冰冷的皮肤,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喷在他颈窝,像小小的烙铁。那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和他周身刺骨的寒冷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激得他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那刺目的血让他想起了柔妃死前呕出的最后一口鲜血?还是这濒死的孱弱,触动了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同样被践踏至泥泞的角落?又或者,仅仅是厌恶这具碍眼的躯体横陈在他“反省”的冰面上,玷污了这片属于他的绝望之地?他找不到答案。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烦躁、茫然和一丝微不可察恐慌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住了他冰封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那些令人作呕的视线,离开这片冰封的坟场。
“站住!” 尖利刻薄的呵斥声自身后炸响,如同淬毒的冰锥。
湖边回廊下,那个领头的老太监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尖着嗓子叫道:“澹台烬!你好大的胆子!月妃娘娘懿旨,命你在此跪足十二个时辰,以赎你生母秽乱宫闱之罪!你敢违抗娘娘旨意?!”
秽乱宫闱…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澹台烬的神经上。他抱着谢昀的脚步猛地一顿,背脊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狂暴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戾气轰然爆发!他霍然转身,那双空洞的黑眸此刻翻滚着滔天的怨毒与杀意,直直刺向那个老太监!
那眼神太过骇人,老太监被他看得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反了!反了天了!给咱家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立刻狞笑着围了上来,摩拳擦掌。在他们眼中,澹台烬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欺辱的野种,更何况他现在还抱着个累赘。
澹台烬抱着谢昀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死死盯着围上来的太监,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他能感觉到怀里身体微弱的颤动,那滚烫的温度正一点点流逝。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冲动在血液里咆哮——杀了他们!撕碎这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然而,就在杀意即将冲垮理智的瞬间,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更加不容抗拒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深海暗流,骤然压顶而来!
是初代魔神的意志!
它并未完全降临,更像是一缕冰冷的目光穿透虚空,带着一丝兴味盎然的审视,落在了澹台烬身上。那目光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沸腾的杀意和反抗的念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臣服感攫住了他,让他刚刚凝聚起的力量瞬间溃散,只剩下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怀里的重量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承受着那来自深渊的、无声的注视,任由那几个太监粗鲁地将他包围。
“哼!还以为有多大能耐!” 老太监见澹台烬僵立不动,眼中惧意全无,只剩下鄙夷和得意,“带走!连同这个不知死活的贱种一起,押到慎刑司去!让月妃娘娘发落!”
一只油腻冰冷的手粗暴地抓向澹台烬的肩膀。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
澹台烬怀中,一直气息奄奄的谢昀,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血沫,而是大口大口的、粘稠的、带着暗色血块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
噗——!
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血液,如同泼墨般,劈头盖脸地溅了那伸手抓来的老太监满头满脸!温热粘稠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顺着皱纹沟壑流淌,滴落在他光鲜的袍服上。
“啊——!” 老太监猝不及防,被这滚烫腥臭的液体糊了一脸,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开,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脸上和身上的血污,惊怒交加,“血…血!晦气!太晦气了!这短命鬼要死了!要死了!”
其他围上来的太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溅五步”骇得连连后退,脸上露出嫌恶和惊恐的神色,仿佛谢昀是什么带着瘟疫的秽物。他们不怕澹台烬,却对这种濒死喷血的惨状有着本能的忌讳,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和停滞,澹台烬只觉得那股压顶的、令人窒息的魔神意志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变故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冻结他行动的枷锁,有了一刹那的松动!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和对怀中这具滚烫躯体的莫名执念,压过了那深渊的恐惧。澹台烬猛地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着谢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朝着冷宫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灌满了他单薄的衣袍,刮得脸颊生疼。每一步都踉跄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怀里的重量拖拽着他,肺腑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身后是太监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
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冷宫!
那是这偌大王宫唯一一处,勉强能称之为“角落”的地方,是黑暗和腐朽的庇护所。
【月老707(伪):“…滋…目标行动轨迹严重偏离预设!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持续恶化!强制注入能量维持最低生命活性…消耗本源10%…初代魔神意志残留活跃度…滋…监测异常…警告…系统逻辑模块…错误…”】系统的警报混乱不堪,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条理,带着一种程序崩溃前的狂乱。
澹台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冷宫的。当他用肩膀撞开那扇摇摇欲坠、吱呀作响的破败殿门,抱着谢昀跌入那更加阴冷、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黑暗时,双腿一软,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唔…” 巨大的撞击让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谢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澹台烬自己也摔得眼冒金星,手臂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第一时间看向怀里的谢昀。
少年躺在他身下,脸色是死人般的青灰,嘴唇被血染得妖异,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停止。那身本就单薄的旧衣,前襟几乎被鲜血浸透,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褐色。
冷宫的死寂包裹着他们。外面追赶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只有两人粗重(澹台烬)和微弱(谢昀)的喘息声在空旷破败的殿宇内回荡。
澹台烬僵在原地,保持着半撑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他看着谢昀濒死的模样,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淹没了他。
怎么办?
他从未照顾过人,从未在意过旁人的生死。在这吃人的深宫,他自己就是被遗弃、被践踏的存在,活着已是侥幸。可现在,这个被他视作尘埃的伴读,这个为他挡下羞辱(在他扭曲的认知里,谢昀靠近他而吐血,等同于为他承受了某种伤害)而濒死的少年,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沉重地压在他的手上,也压在他荒芜的心上。
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不能让这个人死在这里。至少…不能现在死。
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下,澹台烬动了。他动作笨拙而僵硬,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他用力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袍——那是他唯一御寒的东西——胡乱地、几乎是囫囵地裹在谢昀身上,试图堵住那不断流失热量的源头。棉袍带着他冰冷的体温和汗味,将谢昀单薄的身体裹成了一个臃肿而怪异的茧。
然后,他站起身,踉跄着在冰冷空荡的殿内四处翻找。踢开散落的破木料,掀翻蒙尘的旧蒲团,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他记得,很久以前,这里似乎有过一个破旧的炭盆?在哪里?
终于,在殿角最深的阴影里,他找到了那个锈迹斑斑、早已被遗忘的铁盆。他一把抓起,又冲出去,在殿外积满雪的角落里,用手疯狂地扒拉着冻硬的泥土和雪块,寻找着可能残留的、未被宫人搜刮干净的零星木炭碎屑。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他单薄的中衣里,冻得他浑身发抖,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甚至被尖锐的冰碴划破了几道口子,渗出血珠。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执拗地扒拉着,将找到的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炭和一堆潮湿的枯枝败叶塞进铁盆里。
回到殿内,他跪在冰冷的地上,颤抖着双手试图点燃那些潮湿的燃料。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寒风或湿气扑灭。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铁盆边缘。
点不着…为什么点不着?!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混合着挫败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他狠狠地将火折子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死死盯着那堆毫无反应的湿柴,眼中翻腾着暴戾的怒火和绝望。废物!都是废物!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能的愤怒吞噬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旁边谢昀身下垫着的、他刚刚胡乱裹上去的旧棉袍的一角。那棉絮是干燥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澹台烬几乎没有犹豫,猛地伸手,“嗤啦”一声,粗暴地撕下了棉袍的一角内衬!干燥的棉絮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再次拿起备用的火折子,颤抖着凑近那团棉絮。
微弱的火苗,终于,在干燥的棉絮上跳跃着、挣扎着,顽强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光晕,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弱的星火,瞬间驱散了方寸之间的冰冷和死寂。
澹台烬小心翼翼地将这团珍贵的火种捧起,放入铁盆中那堆潮湿的枯枝败叶上。火苗舔舐着潮湿的燃料,发出噼啪的轻响,升起一股呛人的、带着浓重水汽的青烟。火光摇曳着,映照着澹台烬沾满污渍和汗水的脸,和他那双死死盯着火盆、充满了偏执和某种病态执拗的黑眸。
成了。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蜷缩在冰冷地面上、裹着他破烂棉袍的少年。摇曳的火光在谢昀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紧闭的眼睫在火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澹台烬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难辨。有对火光的警惕,有对这陌生“照顾”行为的茫然,有对谢昀死生未卜的烦躁,但最深沉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自毁般的专注。他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将自己蜷缩在离火盆和谢昀都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头守着猎物的孤狼,又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
殿内只剩下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和谢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月老707(伪):“…目标行为逻辑库…无匹配项…情感能量分析…复杂…混合强烈负面情绪与…滋…微弱正向波动…判定:任务‘引导怨恨之始’…结果异常!宿主生命维系中…本源损耗累计23%…初代魔神意志残留…持续观测中…警告…能量储备低于阈值…”】系统的电子音在谢昀混乱的意识深处低鸣,充满了无法解析的困惑和资源枯竭的尖锐警报。那点摇曳的火光,不仅照亮了冰冷的宫殿,似乎也灼伤了某些既定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