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二次探亲
叔叔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发配到东北去的。当时的刑期是二十年。是劳动改造。那是在黑龙江省嫩江县一个叫七星泡的农场服刑的。那个位置是属于祖国的东北边陲吧,距离边境已经不太远了。可能是因为认罪态度好,服从领导,工作积极等原因吧,提前两年就已经被取消管制了他还因为表现好,还和管教一起抓捕追逃犯人那,可想而知,叔叔是一个多么上进的人,也可以说叔叔在农场里也算是一个,起码也算的上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
“我们在那里生活,劳动,因为每天都是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如此,习惯了也就不显得乏味了。”
这是叔叔回来对我说的,应该是冠冕堂皇的吧?也可能是发自内心,不管怎么说,你是被关起来了,你没有了人生自由,只不过你也没有了可比性,因为你身边周围所有的人都一样,那也就不觉得了。
因为咱们还是孩子,没有走入社会,对人生险恶的感受几乎还是空白,也没有什么感知和分辨能力,也只有人云亦云的应付着点了点头。
“当然了,毕竟是远离父母,只身一人来到异域他乡,还不是自由身,不痛苦是不可能的,你还小不可能理解,我开始的时候就很想家,都受不了,也恨自己不争气,更恨自己命运不济。本来掏出了虎口,又去了狼窝。好日子过的好快,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叔叔的眼睛红了,我看着他停住了扒饭,心里也不好受。虽然那个时候家里的条件不铺今天,但没有大鱼大肉,还是蔬菜管够的。我拿出几个小西红柿过来,那是奶奶给爷爷治病的药引子。
爷爷是老寒腿,老了老了就渐渐的显得更瘸了街坊李婶给找了一个方子,是西红柿疙瘩汤,爷爷已经吃几个月了,只是现在都过了拉秧的季节了,哪里还有好西红柿呀。
其实对于叔叔吃大米饭放荤油的这种吃法我还是头一次见识,我们最不济也得有臭豆腐或者是臭豆腐汤佐饭那,这荤油黏黏糊糊的也吃的下去?
“那个不用了,还是给你爷爷留着吧,要不你奶奶又会埋怨你了,你不知道,在我们那里能吃到这种荤油糙米饭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可是细粮,还是属于南方的稻米,我们北方不产这个,特别是荤油在我们那也是稀缺的,你是北京人,哪里知道外地的苦啊!”
“我们那里冷啊,冷的尿尿都得拿根棍子不冷着,不然就能冻上,要是不注意没有把帽子耳朵放下来就能把耳朵冻掉的。”
“到了入冬时,每户当地人家里都得预备一冬的柴火,要烧火炕还要烧火墙,当地人家要是没有劳动力的,那恐怕连冬天都很难过去的,这柴火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是农场职工,都是集体来运作,做当地人,实在太难了。”
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冷的地方,过去只知道东北冷。没想到竟然这么冷,烧火墙头一次听说。看样子老改就得让他们去那里受冻,不然谁都罪犯人了,法律哪还有威严那。
我上学之后听说叔叔还有更难的问题,他虽然老改释放了,但户口已经早被注销了,出来即便还算是城里人,非农业户口,但回北京,回家来就难了,于是就开始和他哥哥嫂子,还有他姐姐姐夫那里去讨主意了。总之,他的这个犯罪的成本太大了。这出去了二十年,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了东北了,都四十多了,竟然故土难回,爸爸可能也遭心吧,他能帮忙救叔叔于火坑吗?他要是没有路子,姑姑姑父就更没辙了。
2,叔叔又回来了
这次回来,家里已经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他妈妈走了,闭眼前也未能见上一面,这给叔叔一个很大的打击。他回家本来就是奔着阿爸妈妈回来的。原则上爸爸就不提了,妈妈可是亲生的呀,当然了,他的遭遇也特殊,没有了继父,他不见得生活的就不好,但也肯定是寄人篱下呀,回来就不一样了,那是回到了妈妈身边那,当然了,他为了报答继父,改了姓氏,还有幸参加了铁路工作,去了北京车辆段,不能说不是沾了他后爹的光吧,好歹那也是铁路家属子弟呀,那就很不一般了。因为毕竟是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呀。有家难回,回了家妈妈没了,这打击也忒大了。
可能是回到农场之后打探了情况,这次竟然又沾了他嫂子的光,去张湾相亲去了。我也为叔叔高兴,听说只要这次能够成功,叔叔就能取得北京的户口,就说是农村的户口,那也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办多了,只要再找份工作,就不愁一家人的团聚,我也暗自为叔叔高兴。只是听说,这办户口又得回到东北,这里外来回地跑也够辛苦的,那叔叔又在家里住不了几天了。
还有更大的危机笼罩着叔叔的命运,当然了,我没有听说,但我从后来发生的事情当中就分析出来了,叔叔是知道的,他以后的路肯定是更加艰难的。
叔叔走了,又回东北了。并不是去办户口,听说人家没有相中,我妈还给他打气道“她相不相中不碍事,咱们还相不中她那个头那,还那么胖,甭着急,走的是咱再找!”
叔叔可能不想博了面子,当时对嫂子并没有说什么,但他回东北了,暗说这事没成,着急回去干嘛,先找着再说,早晚也能找到,到时候再去办理户口也不迟呀。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叔叔又没有听哥哥姐姐的。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大家都不吱声,我就感觉这事不太妙。
“他也不小了,有些事他就该自己拿主意!”姑姑只是在抹眼泪,姑父眨巴着挂着吃模糊的小眼睛,他也和爷爷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小舅子一直也不怎么亲,听姑父说过父亲过去的很多事情,就是没听过他老人家和叔叔有什么瓜葛。
“那他回去,是什么意思?”姑父是生叔叔的气了,这个小舅子就是不懂事,他哥哥嫂子姐姐都帮忙使劲,你不感激也就算了,怎么还不声不响地走了,那是有怪罪的成分了。
妈妈对这个小叔子忒陌生,但因为那是你们宋家门的事情,她只是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这个家庭主要的还是父亲,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因为都三结合了,成立革命委员会了,他被排除在外了,那虽然只是在旅馆这基层单位,但也不是好兆头,他的地位可能已经是岌岌可危了,家里的事情他也是很难掌控的,要说起来,他的心里也可能早已经五味杂陈了。细说起来还不就是因为的他出走,造成的他的这个弟弟被卖掉了。最后回来了就改了名字,可能哥俩个也就生分了,不然为什么弟弟成了劳改犯,做哥哥的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可能这就是当时父亲沉默的原因吧。一家有一家的难事。谁家也躲不开麻烦!要说起来。宋家门遭遇如此横祸,就是天命难违。
不久,叔叔来信了。这已经是他回去几个月之后了。信我没看,但信的内容让全家人懵了,让父亲摔了茶缸子。
尽管是千方百计的阻挠,苦口婆心地规劝,但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让叔叔回心转意,也没有把他喊回北京,叔叔他已经在东北结婚了。
3,叔叔的抉择
这是叔叔的第二封信。
哥哥:
你好,也问嫂子,姐姐,姐夫好。我心已决,不回去了,谁也不用劝我了,我对不起爸爸,更对不起妈妈,妈妈走的时候我都没看上最后的一眼,都是我的错,但我已经这样了。我已经四十二了,我该为自己的今后考虑了。所以,我也希望哥哥理解。
我自己选择的路,就得咬着牙往前走,不管怎么样的艰难险阻,我也不后悔。我就介绍一下我现在的情况。我显得这户人家,男人去世以后,留下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共四个孩子,女人现在身体非常地糟糕。几乎已经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因为他们的长子还没才十六,还没有工作,他从小因病失聪,即便是想找工作也不是很容易,老二是女儿才十三,身体没什么毛病,老三就要十一岁了,这孩子也行,比他哥哥还强,就是老么最不好又聋又哑,是小时候落下的。他们这一家五口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忍心看着不管,伸把手也好,拉帮套也罢,我决心已定。一定要把一个家给撑起来。
弟进才叩首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这封信在我这里保存着,从这封信里,我看出了叔叔的另一面,我不敢说叔叔不好,说他太懂人情,还是说他太傻,或者说他高尚,我都没有资格应该,要知道,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应该很难理解他的这种选择的。我还有一封信,我也一直保留着,写信的人早已经去了天国,但我一直也没有丢弃,我其实很难面对这个孩子。也可以说我是一个骗子。我根本就没有对应我的承诺,后来叔叔曾经恳求我收留他唯一的那个三,和他的一家子,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回信给叔叔,最后就此断了来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叔叔是否存世,我不是什么好人,也包括我的女儿。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女儿出嫁那天,叔叔从东北赶过来了那是因为女儿实在是因为家人太少的缘故。没有长辈呀,因为当时父亲早已经不在了。而姑爷的父母,祖父母都在世,所以是女儿写信把叔叔叫回来的。但当叔叔求她们帮忙时他们沉默了,也别说那个时候姑爷的土方活计早难以为继,两口子跑到了南方去找土方工程,还就是一辆斯太尔车,根本就顾不过来,还陪了十几万,那个时候要账太难,姑爷又太心软,所以到了最后也只能恢复了停休留职回到了单位重新做了工人,这是后话。
4,孩子鹏举的一封信
亲爱的东哥,您好。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勿念。另外您在国外所写的其他的几封信也已经收到了。让我非常的感动,谢谢您,十分感谢您的关心,我代表全家问您好。祝您春节愉快幸福。今天正月初六。您在异国他乡过年一定会感慨万千吧。反过来我还得叫您伤心伤心,我已经有一年多。没给您写信了。
1,您在国外。地址都不会写。
2,我们家中的一切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好。我也只是报喜不报忧的。
3,我直说吧,我并不十分信任您,这一点最伤人心。要不因为您接二连三的不断来信。朴实真诚,我是不会给您写信的,希望您不要跟我一样的就行了。君子不怨小人怪,够了,因篇幅有限咱们言归正传吧。
先说家中家中一切并不太好,还是很困境的。经济拮据。鱼塘搞承包几年了,此地还是大班混。名曰承包到人。事实上小组都没到。产品的支配,出售剩余产品等都和过去差不了多少。尽管延长了工作时间,加强了纪律条例。扣除标准工资20%以外,还是无力发放。一句话就不还了,这样算什么发家致富呀。虽然没有少出力气,我叔一个月只开40余元的工资。五口人够何用?职工保健费,奖金,是从来没有的。我一直没正式工作。是正式工作也不过如此,给我都不想再干了,我从79年来一直在我单位的菜队干临时工,越干越不称心,越失望越烦。一天工作体力劳动不说,还高达12小时以上。夏天,主要是夏天,冬天常常无事可干。好的时候的工资是1元4角5分一个班,劳力的价值。半年工资至今未发,我们是凭力气挣的,还这么受气。我又不是国营职工,又怎样一样跟我叔叔一样,85年(今年)更无指望了。职工一个月只发30块钱生活费,刚公布时说年终无论好坏,都发300~500承包奖金,还说是小组承包的,讲的都是鬼话,不如不讲。不如以前那!
我叔是5级工,从前的奖金是平均的都一样多,好年景是天赐的,临时工根本就不发生活费。
我们一家5口人,一年200斤粮食三斤油,粮食是三角,油是1元二角,穿呢杂七杂八的费用呢。30元年终又怎么样,可能全国找不出来比此地更坏的地方了。报纸早就宣传承包到户主。承包户如何富裕,万元户多如牛毛。那种好事何时轮到我们此地,我叔的技术在咱本单位是前三名。又能怎样?还有呢,我就在那里既我们的故乡。离此地700华里左右承包地,一人好坏地都半响,平均每人一样农具,车马拆了处理给个人,牛买800多,马买1000多,农村人买得起吗?不买拿什么耕地?家里债台高垒,地分完了,没有一个父母官来管,不种你就没饭吃。亩产不到300斤,一年到头欠债没钱还。如何呢?
蠢,我们这里人都蠢透顶了,原始透了。哪有什么知道,什么人知道国家大事。为什么?你不过来呢,蠢!只知道跟在别人的后面乱叫唤罢了。请看此例文化革命批林批孔批走资派批判翻案风。学大寨。提开门办学,哪一样不是如此,谁信对了。我都记得那坏的。先抵制反对好的没人执行,带头支持统统如此。到处都是一刀切,不能找点别的出路吗?难哪!此地不靠山,不近水。没什么土特产和经济作物种植。本单位职工无地,外单位人更不知,又不逛集,也没有庙会。县城还远也没有。靠种地致富的可能吗?养殖的也只有奶牛,别的没有。只有做点小本买卖了,我又干不了。因为残疾,干小买卖名副其实干不了,大了更不了。总厂只有数千人。外地贩来卖不出去,本地又不往外放。我叔84年下半年停职两年搞贩运失败,几乎断炊,我虽然上班工资有限。又不月月开支真是难哪!5个月后叔不得不提前复职,(亏了叔还有点儿种菜的技术兜底)。85年的事儿已明了。从我从1978年来此致今,所有的物价。统统飞涨,涨多少?不太清!有的涨了一倍,两倍也有。人不值钱了。人的尊严,品格,情意,通通落价。悲哀呀。够了。再说人吧。人还都是都没有什么大事儿,小事儿不少,我叔身体也不太好,但暂时不要紧。亚琴妹妹和三弟健康,二弟也聋。连话也说不清楚。我是一直聋又无条件治疗。我知道我叔的苦处,在体力劳动方面还能帮我叔分担一些,精神方面就不行了,我聋了多年,年龄也大了,心情糟糕相信您也是能够理解的。
我如今22岁了,生活对我打击不算少了。我是老大,又聋。打从我记事就看到父母的愁容。父亲据说是原来在齐齐哈尔市和克东县工作。文化革命前随潮流下放农村,据说是没有参加造反派,为挨整的同志说理,因生气致病。得了肺气肿。不久母亲也得了肺病,因病就干不了重活了,哪里还挣得够工分。
再加爸爸好管闲事,得罪过人。队里每年都会扣罚我们家的口粮。为此家里费尽周折。我幼小的心灵中就笼罩了阴影。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病情加重,情况更糟,我不得不经常耽误上学,在家跟不是跟母亲在家干些家务,就是上队里参加劳动和娘俩顶(挣一个人的工分)农村的家务也多且繁重,就自留地和冬天的柴火这两项就够要命的了,总之都是说不尽麻烦。母亲有病性格又软弱,少年时,心中的阴影已经成了创伤,从那时起我就变得内向孤僻,不能好好的念书家中如此,社会白眼,人情淡簿,童年被歧视,被欺负,满腹委屈向谁说?
一九七八年我们和我叔一起过了。但是我们又都闹病,我们的年龄都小,并没有给我叔带来如何方便,从这时起,我的觉得对不起我叔。我又变得诚惶诚恐。不傻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熟。因为聋,不能再多干点别的,连邻居都不知道姓啥,在学校被老师讨厌,被同学欺负,也不好回家说,我的脾气变的更坏了,尤其是如今。家中为母亲治病又欠了不少账,那时是没有精力为我治病的,刚聋时,在农村县门诊部诊断过几次,开始说什么的都有,但那时是没有条件治疗的。到农场又诊断了几次,最后都失败了。七九年我叔给卖了一个T—2型助听器,我用着不好使,又是失败。
此后八零年至八四年都因种种原因失败。最后连诊断一下到底如何,也做不到了,八四年我叔搞长途贩运失败,八五年应该无望,至今聋了八年。
八年来我经历了多少希望与失望呢?七九年退学母亲又精神失常。八三年母亲病故,等等……
真怪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居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一个人活着就要做点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才算的上是一个有用的人,笑话,鬼话,空话,大道理。
我真可以说是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了。又可以说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可是从来没有谁(鬼例外)给我一点安慰勇气和力量。
这封信保存到了今天不容易,但可惜的是它好象并没有完。也没有落款和日期,但能够分析出应该是八五年春节之后写的,不是说阴历初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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