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证据!这是证据!”那女子仿佛被提醒,猛地从自己凌乱的衣襟里掏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哭声更加凄厉,“这……这是这禽兽慌乱中扯下的!上面还有他的名字!”
那是一条做工颇为考究的湖蓝色云纹腰带!在昏暗的巷子里,那独特的织锦纹路和林砚身上半旧青衫的简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腰带内侧,赫然用金线绣着两个清晰的小字——“林砚”!
哄!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真是他!”
“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铁证如山!抓他去见官!砍了他的头!”
唾骂声、指责声、叫嚣声几乎要将小小的巷道掀翻。两个衙役更是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狞笑着,将那腰带在林砚眼前用力晃了晃:“林砚?哼!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带走!”
冰冷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套上了林砚的脖子,粗糙的金属边缘瞬间磨破了他颈部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他被人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视线扫过那条被高举的腰带——那是他离京前,李清浅亲手为他系上的!针脚细密,寄托着她无声的关切。此刻,却成了钉死他“奸污”罪名的铁证!这巨大的讽刺和背叛感,如同万根钢针,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窒息。
绝望的寒意,比运河的水更冷,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抬起头,透过愤怒攒动的人头缝隙,望向扬州城灰蒙蒙的天空。岳父李崇德那张凝重托付的脸,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磨砺”二字,还有李清浅琼林宴上那抹清浅温柔的笑意……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眼前轰然炸裂。他明白了,这江南的盐税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插翅难飞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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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你可知罪?!”
金銮殿上,这一声饱含雷霆之怒的厉喝,如同九天罡风,卷过空旷肃杀的大殿,震得殿角的鎏金铜鹤仿佛都在嗡鸣。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双目喷火,死死盯着丹墀之下,那个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死死按着肩膀跪倒在地的身影。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两班文武大臣,紫袍绯衣,玉带蟒服,此刻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深藏算计,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阶下囚徒的身上。
林砚被迫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膝盖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身上那件代表监察御史身份的青色官袍早已被扒去,只余一身肮脏的囚服,上面沾满泥泞和干涸的暗褐色污迹。数日的牢狱之灾,非人的折磨,让他形容枯槁,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死死盯着龙椅的方向。
“臣,冤枉!”林砚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喉咙深处挤出,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试图挺直脊梁,却被武士粗暴地再次按下。
“冤枉?!”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巨大的声响在大殿中回荡,“扬州府衙呈报,人证物证俱全!苦主当庭指认!你还有何脸面喊冤?!”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粗布孝服、鬓边簪着一朵刺目白花的少女被两名女官搀扶着,踉跄着推到了大殿中央。正是扬州城那条窄巷里的女子!此刻她哭得肝肠寸断,浑身抖如筛糠,仿佛风中残烛,那身孝服更是无声地昭示着她“不堪受辱、投河自尽”的“父亲”。她抬起泪眼,目光一触及林砚,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恐惧尖叫,如同见了索命厉鬼,整个人向后瘫软下去,全靠女官架着才没摔倒。
“是他!就是他!青天大老爷们做主啊!”她涕泪横流,手指颤抖地指着林砚,“这个衣冠禽兽……他……他毁了民女清白……害死了我爹……求陛下……求陛下为小女子伸冤啊!”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林砚,也瞬间点燃了殿中本就压抑的气氛。
“陛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邈一步跨出班列,须发戟张,满脸的悲愤填膺,声音洪亮如钟,“林砚身为朝廷钦差,代天巡狩,本应清正廉明,体恤民情!然其丧心病狂,竟于查案途中,奸污民女,逼死人父!此等行径,禽兽不如!人神共愤!不仅玷污朝廷清誉,更令陛下蒙羞!此獠不诛,国法何在?天理何存?!”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臣泣血恳请陛下,将此獠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平民愤!以正朝纲!”
“臣附议!”
“臣附议!请陛下速斩此獠!”
“此等败类,留之必祸国殃民!请陛下圣裁!”
如同被点燃的干柴,殿中立刻跪倒一片大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声音里,有真正的愤怒,有随波逐流的迎合,更有隐藏在义正词严之下的冰冷杀机。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此刻都化作了催命的符咒。
林砚跪在风暴的中心,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最后的疯狂,直直射向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身着紫袍、腰系玉带、垂手肃立的身影——当朝宰辅,李崇德!他的岳父!他曾经以为的靠山!
“李相!”林砚嘶声力竭,声音破碎不堪,却用尽全身力气,“李相!你知我!你知我是被构陷!扬州盐税……盐税有鬼!他们要害我!他们要害……”
他的呼喊如同溺水者的最后挣扎,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
李崇德缓缓抬起了眼皮。
那目光,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痛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冷漠。他看着林砚,如同看着一个从未相识的、微不足道的尘埃。那目光仅仅在林砚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缓缓垂下,重新落在他身前三尺的金砖之上,仿佛那里有着更值得关注的东西。他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林砚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是殿外吹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轰!
林砚只觉得脑海中最后一丝支撑着他的东西,彻底崩塌了!那比扬州巷子里的铁链、比牢狱里的酷刑、比此刻满殿的唾骂,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绝望!岳父……他竟连一句话都不肯说!那冷漠垂下的眼眸,彻底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就在林砚心神剧震、万念俱灰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濒死挣扎的烛火,下意识地、本能地扫过金殿侧后方,那专供后宫女眷观礼的、垂着珠帘的隔间。
隔着朦胧的珠串和氤氲的香雾,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李清浅!她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哀伤的月白色宫装,站在帘后,脸色惨白得如同初雪,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面前的珠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当林砚那绝望的目光投来,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双曾盛满温柔清辉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巨大的痛苦、难以置信和彻底破碎的绝望。她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凉的脸颊,坠落在地毯上,瞬间消失不见。
闭眼。
连她……也信了?连她……也放弃了?
林砚的心,在那一刻,被这无声的泪水彻底碾成了齑粉。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死寂。
“够了!”
龙椅之上,皇帝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巨兽,猛地炸响!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被这“铁证如山”和满朝“公愤”彻底点燃了怒火。他猛地抓起御案上那只温润细腻、价值连城的九龙捧日白玉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丹墀之下!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丧钟,响彻死寂的金銮殿!晶莹的玉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崩到了林砚的囚服上。
“罪证确凿!罪大恶极!”皇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身为钦差,知法犯法!奸污民女,逼死人命!还敢咆哮朝堂,攀诬大臣!林砚!你眼中可还有朕?!可还有这煌煌天理?!”
他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林砚身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下一秒,那雷霆般的怒吼裹挟着无上皇权的冰冷杀意,轰然落下,为这场精心编排的闹剧,也为林砚的命运,敲下了最终的、血腥的判决:
“斩立决!拖出午门!即刻行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斩立决”三个字,如同三柄烧红的钢刀,狠狠捅进林砚的胸膛,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温度。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架起他瘫软的身体,铁钳般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拖着他像拖一条死狗般向殿外走去。
林砚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呼喊。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最后的表情。只有那被拖行时,囚服下摆扫过冰冷金砖发出的轻微摩擦声,成了这肃杀大殿里唯一的、绝望的哀鸣。
满殿朱紫,寂然无声。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和那苦主女子压抑的、象征性的啜泣,在死寂中回荡。
东宫,深处。
重重的明黄色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龙涎香在紫铜仙鹤香炉中袅袅升腾,散发出沉静而尊贵的气息。太子李承乾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姿态慵懒闲适。他身着杏黄色常服,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却又冰冷彻骨的嘲弄。
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几枚小小的、边缘磨得光滑的象牙质地的凭证——正是令江南官场闻风丧胆、掀起滔天巨案的关键之物:盐引。那上面模糊的朱砂印记和特殊的暗记,无声地诉说着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秘密。
一个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太监垂手侍立榻前,低声回禀着:“……金殿之上,陛下震怒,已下旨,斩立决。此刻,人应该已经押赴午门了。”
“哦?”太子懒懒地应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意兴阑珊。他举起一枚盐引,对着殿顶镶嵌的夜明珠透射出的柔和光线,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那上面细微的纹路,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寒门蝼蚁……”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和刻骨的轻蔑,“也配查孤?”
他的目光终于从盐引上移开,投向虚空,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阴暗的冷酷和残忍: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轻轻念出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清脆,冰冷。
“任你是状元之才,清名如玉,只需一泼污水,几个‘苦主’,满朝‘义愤’……”太子将手中的盐引随意地丢回身旁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匣子里,厚厚一叠,全是染着血色的盐引罪证,是真正的滔天巨蠹的命门所在。
“顷刻间,便叫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他轻轻合上匣盖,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盖棺定论。殿内烛火跳跃,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抹冰冷的笑意衬得如同鬼魅。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刀。”他最后轻语,声音消散在沉水香馥郁的烟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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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日头正烈。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却驱不散刑场上弥漫的浓重血腥气和死亡阴影。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刑场四周,喧嚣声浪如同沸水。咒骂声、唾弃声、看热闹的哄笑声、妇人被血腥吓到的惊叫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声浪洪流,冲击着刑场中央那个小小的、被死亡笼罩的孤岛。
“杀了他!”
“狗官!禽兽不如!”
“老天开眼!报应啊!”
林砚被两名膀大腰圆、赤着上身、露出狰狞刺青的刽子手死死按在冰冷的断头台上。粗糙的木屑刺进他的脸颊,浓烈的、洗刷过无数颗头颅也洗不掉的血腥味和汗臭味直冲鼻腔。脖子被强行按在凹陷的砧槽里,冰冷的触感让他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栗粒。他看不见身后高举的、沉重的鬼头刀在烈日下反射出的刺眼寒芒,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砭人肌骨的锋锐杀意,正悬于颈后,随时会呼啸落下,斩断他的一切!
完了。一切都完了。金殿的威严,岳父的冷漠,清浅绝望的泪水,还有太子那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冰冷嘲弄……所有的画面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闪回、破碎。巨大的冤屈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极致的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想要嘶吼,想要挣扎,想要将这颠倒黑白的世道撕个粉碎!可身体被死死压住,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嗬嗬声。
刽子手端起一旁海碗里的烈酒,含了一大口,“噗”地一声,喷在雪亮宽厚的刀刃上。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弥漫开来。这是行刑前最后的仪式。
监斩官高高坐在监斩台上,面无表情,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塑。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旁边滴漏的刻度,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举起了手中那支象征着死亡即刻降临的朱砂勾决签。
“时辰到——!”
尖利的嗓音划破喧嚣,如同地狱的催命符。
就在那支决定生死的红签即将脱手掷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林砚目眦欲裂,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恨意彻底吞噬的瞬间!
他胸前囚服之内,紧贴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藏着一份薄薄的、用锦帕小心包裹的文书,那是他与李清浅交换的婚书!那份承载着他所有温柔念想、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婚书!
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灼热、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滚烫感,猛地从他心口处爆发开来!那热度是如此猛烈,如此突兀,瞬间穿透了粗糙的囚服和包裹的锦帕,狠狠烙印在他的皮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