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得比母亲说的还急。
秦桑桑刚踩上后山的青石板,风里就裹了铁锈味的腥气。
她把竹篓往肩头又勒了勒,竹篾硌得锁骨生疼——母亲说今年的雷暴雨格外凶,得赶在雨前把崖边那株千年老参挖回来,给张婶家刚出疹子的小娃熬药。
第一声炸雷滚过头顶时,她正蹲在崖边拔野菊。
惊雷震得耳骨发麻,紧跟着是“轰”的闷响,像有巨石砸进深潭。
她抬头,看见半里外的乱石林腾起一片烟尘,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歪在石堆里。
“谁?”她喊了一嗓子,回音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
心跳突然快得撞肋骨。
秦桑桑摸了摸发烫的眉心——这是她淋雨或受惊吓时的老毛病,可今儿个天还没全阴透。
她咬了咬唇,把药锄别在腰后,踩着湿滑的青苔往乱石林挪。
越近越腥。
石堆里的人穿着玄色锦袍,衣料上绣着金线暗纹,此刻全沾了血,像被人用红漆泼过。
他脸朝下趴着,后颈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还在往石缝里渗。
秦桑桑蹲下身,伸手探他鼻息——气若游丝,可那温度烫得她缩回手。
“醒醒?”她推了推他的肩,男人纹丝不动。
“桑桑!”身后突然传来喊喝。
阿黎举着竹耙子跑过来,额发被风吹得乱翘,“后山前儿刚有猎户说见着狼!你疯了碰陌生人?”
秦桑桑被他拽得踉跄,目光却还黏在那人身后——玄色衣摆下,露出半截缀着暗纹的玉佩,纹路像极了她小时候在破庙墙上见过的,那些会发光的“天书”。
“他快死了。”她挣开阿黎的手,“我背他回去。”
“你背得动?”阿黎急得跺脚,竹耙子往地上一杵,“我帮你抬到山神庙,等雨停了报官——”
“张婶家小娃昨儿咳得整宿没睡。”秦桑桑蹲下身,把背篓卸下来,“我背得动。”她解下腰间的草绳,绕着男人胸口和自己后背捆了两圈,“你帮我托着他腿。”
阿黎咬着唇骂了句“疯丫头”,到底还是弯下腰。
两人刚把人挪上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秦桑桑弓着背往山下走,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那男人的重量压得她肩胛骨生疼,可奇怪的是,他沾了血的衣襟贴在她后背上,竟半点没湿。
“桑桑!小心!”
阿黎的尖叫混着炸雷炸响。
秦桑桑本能地偏头,一道紫电“咔嚓”劈在身后老槐树上,焦黑的树枝“轰”地砸下来,离她脚边不过半尺。
她惊得踉跄两步,后背的重量却稳得像生了根——那男人不知何时翻了个身,一只染血的手扣住她腰,指腹的老茧隔着粗布衣裳硌得她发疼。
“别……怕。”
声音低得像叹息,混着雨水灌进耳朵。
秦桑桑浑身一僵——这嗓音太熟了,熟得像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等她跌跌撞撞冲进家门时,雨已经下得密不透风。
母亲举着灯跑出来,灯芯被风吹得乱晃:“这是……”
“后山捡的。”秦桑桑抹了把脸上的水,草绳勒得手腕发红,“受了重伤,得赶紧止血。”
母亲没再问,转身去灶房烧热水。
阿黎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他的竹耙子往下淌:“桑桑,明儿我陪你去镇上请大夫。”他欲言又止,“你……小心些。”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秦桑桑把男人放在她的木床上,借着火光才看清他的脸——眉骨高得像刀刻,眼尾有道淡疤,此刻闭着眼,睫毛却还在颤,像有什么噩梦缠着他。
后半夜他开始说胡话。
秦桑桑守在床前换药,男人突然抓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他额头烫得能煮鸡蛋,喉间溢出破碎的词句:“绾卿……别走……无妄碑下的血,我刻了你的名字……”
“谁是绾卿?”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抚上他眉骨。
剧痛突然炸开。
秦桑桑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有红衣女子执剑而立,衣袂翻飞如血,她的脸被雾气笼罩,可那把剑——剑鞘上缠着银丝,剑柄刻着“绾”字,正抵在自己(或者说“她”)心口。
“轰”的一声,画面碎成星子。
她猛地抽回手,男人却还攥着她腕子,指腹蹭过她眉心——那里正烫得厉害,像有团火要烧穿皮肤。
“阿娘!”她喊了一声,母亲举着药碗冲进来时,男人已经松开手,重新陷入昏迷。
次日清晨,鸡叫声里混了股子腥气。
秦桑桑推开门,院角的老母鸡直挺挺躺在地上,脖子拧成奇怪的角度。
隔壁王伯家的大黄狗缩在狗窝里发抖,见了她竟夹着尾巴往反方向跑。
“这是中了邪?”母亲端着粥出来,脸色发白,“昨儿夜里我听见院外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在抓门……”
秦桑桑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回屋。
床头的木箱最底层,躺着枚生了铜绿的小铃铛——是她出生时,母亲说“祖上传下来镇邪的”。
她把铃铛系在门楣上,刚松手,铃铛就“叮铃”一声轻响。
院角的老母鸡突然扑棱着翅膀站了起来,歪着脖子啄地上的虫子。
王伯家的大黄狗也探出头,冲她摇起尾巴。
“桑桑!”
隔壁阿黎的声音从墙外传来:“你快来看——山后林子的鸟全飞了,连松鼠都没影!”
秦桑桑抬头。
山风卷着乌云往村外跑,她看见远处林梢晃动,有道灰影隐在树后,正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那人穿青灰色短打,眉间有道竖纹,见她望来,突然一笑,转身没入雾里。
“阿黎!”她喊了一声,“帮我看着屋里的人!”
等她绕过篱笆追到林边,雾里只剩几片被踩碎的青叶子,泛着诡异的幽蓝。
屋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秦桑桑转身往回跑,推开门时,看见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一只手垂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他的睫毛还在颤,像有什么要从混沌里挣出来——
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眼尾的淡疤上。
那道疤,和她昨夜梦里,红衣女子剑鞘上的刻痕,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