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伦敦,阴雨连绵。叶七站在UCL文学院走廊上,手指紧攥着一份批满红字的论文,教授尖锐的评语仍在耳边回响:"缺乏深度分析,仅停留在表面描述...建议重修基础理论课。"
"嘿,你还好吗?"同学丽莎拍了拍她的肩膀,"霍华德教授就是那样,对非母语学生特别苛刻。"
叶七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只是需要更努力。"
走出教学楼,雨势渐大。叶七没带伞,索性将论文塞进背包,拉起卫衣帽子冲进雨中。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衣服,贴在皮肤上,却比不上她内心的寒意。来伦敦半年,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但学术上的挫败感总是如影随形。
公寓里空无一人。严浩翔今天有音乐学院的作曲课,通常要到晚饭时间才回来。叶七脱下湿衣服,冲了个热水澡,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盯着手机里父亲刚发来的照片——他在社区活动中获得了"进步之星"的奖状,站在领奖台上,笑容腼腆但自豪。
这本该是令人开心的消息,此刻却让叶七更加沮丧。父亲在家乡重新开始,严浩翔在音乐学院崭露头角,而她却连一篇像样的论文都写不出来。
茶几上放着严浩翔昨晚练习的乐谱草稿,她随手翻看,那些跳跃的音符和复杂的和弦对她来说如同天书。就像她的文学理论对严浩翔一样——彼此尊重对方的专业,却无法真正理解其中的艰辛。
叶七突然抓起钥匙和雨伞,冲出了公寓。二十分钟后,她站在UCL图书馆东亚区,手指掠过一排排中文书籍。最终,她抽出一本《跨文化写作研究》,又找到几本中国当代文学选集,在角落的座位上埋头阅读起来。
"闭馆时间到了。"图书管理员的提醒让叶七猛地抬头,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她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半,手机上有三个严浩翔的未接来电。
匆忙收拾书本时,一张纸条从书页中滑落。上面用中文写着:"文学是跨越国界的灵魂对话,不要放弃你的独特视角。——一个曾经同样迷茫的留学生"
叶七将纸条小心夹进书里,心中某个紧绷的结似乎松动了一些。
回到家,公寓里灯火通明。严浩翔站在灶台前,锅里飘出咖喱的香气。
"你去哪了?"他转身,眉头紧锁,"我差点要报警了。"
"图书馆,"叶七放下背包,"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严浩翔走近,伸手抚上她仍带湿气的头发:"淋雨了?"
这个简单的关切像最后一根稻草,叶七突然崩溃。她将脸埋在严浩翔胸前,泪水浸透了他的衬衫。
"我的论文...教授说...说我只停留在表面..."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今天的挫折。
严浩翔安静地听完,轻轻拍着她的背:"先吃饭,然后我们一起看看论文,好吗?"
晚餐后,叶七不情愿地拿出那篇被批得体无完肤的论文。严浩翔仔细阅读,偶尔停下来询问她的论点。
"霍华德教授没完全说错,"他最终诚实地说,"你的分析确实有些浅显。但问题不在你的能力,而在方法。"他指着一段引文,"你太依赖西方批评理论了,为什么不从中国文学批评的角度切入?这是你的优势啊。"
叶七怔住了。半年来,她一直试图完全融入英国学术体系,刻意回避自己的文化背景,生怕被贴上"外国学生"的标签。
"我...没想过可以这样。"
"这就是你的独特之处,"严浩翔握住她的手,"你能用双语思考,横跨两种文化。这不该是障碍,而该是你的武器。"
那晚,叶七辗转难眠。凌晨两点,她悄悄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模仿英国同学的写作风格,而是从《文心雕龙》的"情采"概念出发,重新分析那部英国现代小说。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思绪如泉水般涌出。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时,她完成了论文的改写,比原稿短,却更加犀利有力。
"写完了?"严浩翔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看到叶七仍坐在电脑前。
叶七转身,眼下挂着黑眼圈,但眼睛亮得惊人:"嗯,完全不同的一篇。"
严浩翔凑近屏幕,快速浏览了一遍:"这才是你该有的水平。"他亲吻她的额头,"现在,去睡会儿吧,我帮你打印并提交。"
叶七摇摇头:"我要亲自交给霍华德教授。"
当天下午,叶七站在霍华德教授的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才敲门。那位严肃的中年女教授从眼镜上方打量她:"叶小姐,如果是为论文求情..."
"不是求情,"叶七递上新的打印稿,"我重写了论文,希望您能再给一次机会。"
霍华德教授挑眉,接过论文:"一周后给你答复。"
走出办公室,叶七的双腿微微发抖,但心中却有种奇异的轻松感。她拿出手机,给严浩翔发了条消息:"论文交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写出了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严浩翔很快回复:"为你骄傲。今晚七点有我的期中演奏,能来吗?"
"一定到。"叶七回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严浩翔的第一次正式演奏,她绝不会错过。
皇家音乐学院的演奏厅古雅精致。叶七坐在第三排,看着严浩翔与其他几位作曲系学生轮流上台演奏自己的作品。当严浩翔走到钢琴前时,整个厅堂似乎都为之一静。
"《七叶之恋》第三变奏,"他简短介绍,"献给教会我勇敢的人。"
音符流泻而出,比叶七之前听过的任何版本都要复杂而深沉。开篇仍是熟悉的旋律,但很快转向意想不到的和声变化,时而激烈如暴风雨,时而温柔如私语。在最高潮处,严浩翔甚至加入了类似中国古琴的泛音效果,让整个作品呈现出东西方交融的独特美感。
演奏结束,掌声雷动。叶七看到前排的教授们交头接耳,表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一位白发教授甚至走到严浩翔身边,与他长时间交谈。
"那是谁?"散场后,叶七问从后台出来的严浩翔。
"理查德·斯通教授,"严浩翔的眼睛闪闪发亮,"作曲系的头儿,他说我的作品'有趣但不够成熟',邀请我参加他的大师班!"
"太棒了!"叶七拥抱他,"我就知道你会成功。"
严浩翔摇摇头:"只是个小机会。斯通教授说我的技术没问题,但缺乏'灵魂深度'。"他模仿老教授浓重的英国口音,逗笑了叶七。
"那我们扯平了,"叶七挽住他的手臂,"我的论文也被说'缺乏深度'。"
他们相视而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倔强与决心。
一周后,霍华德教授在课后叫住了叶七:"重写的论文我看了。"
叶七屏住呼吸,等待判决。
"很有创见的分析角度,"教授推了推眼镜,"特别是将中国古典文论应用于现代英国文学的尝试。A-,我会推荐给系刊发表。"
叶七瞪大眼睛:"真的吗?"
"当然,"霍华德教授难得地微笑,"继续发挥你的跨文化优势,叶小姐。那是你的天赋。"
走出教学楼,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肩头。叶七迫不及待地给严浩翔发消息:"论文A-!还要发表!"然后又给父亲发了条中文信息:"爸,我的论文被教授表扬了。"
父亲的回复很快到来:"不愧是我女儿。最近戒酒协会让我分享经历,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大家都说想见见你这个优秀的姑娘。"
叶七的眼眶湿润了。曾几何时,父亲的世界只有酒精和悔恨,而现在,他竟以她为傲,在陌生人面前分享她的成就。
那天晚上,叶七和严浩翔决定小小庆祝一番。他们去了公寓附近一家小餐馆,点了牛排和红酒。微醺之际,严浩翔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斯通教授给我的挑战,"他递给叶七,"下个月的青年作曲家展演,他推荐我参加,但要提交一首全新作品,主题是'根源'。"
叶七翻阅着参赛细则:"这是个好机会啊!"
"但我在想..."严浩翔转动酒杯,"我的'根源'是什么?我父亲希望我继承家业,我母亲希望我安稳度日,而我..."
"你的根源在音乐里,"叶七轻声说,"在你第一次听到钢琴声就被吸引的那一刻。"
严浩翔的眼神柔和下来:"你说得对。"他握住叶七的手,"就像你的根源在那些故事里——你母亲讲给你的童话,你父亲醉酒后偶尔提到的往事,还有你自己编织的每一个角色。"
他们相视而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理解与支持。
接下来的一个月,公寓变成了创作营地。叶七为系刊修改论文,同时开始构思一个关于父亲戒酒经历的中篇小说;严浩翔则沉浸在"根源"主题的创作中,常常在钢琴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反复修改每一个小节。
四月底的一个深夜,叶七被一阵激烈的钢琴声惊醒。她起身查看,发现严浩翔在客厅电子钢琴前,额头抵在琴键上,发出不和谐的轰鸣。
"浩翔?"她轻声唤道。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我写不出来...每次都觉得差那么一点..."
叶七从未见过这样的严浩翔——脆弱、焦躁、充满自我怀疑。那个永远从容不迫的学生会长形象彻底崩塌,露出里面真实的、挣扎的艺术家灵魂。
她默默走到厨房,泡了两杯菊花茶——父亲戒酒时最爱的饮品。将其中一杯放在钢琴上,她坐在严浩翔身边,什么也没说。
"对不起,"良久,严浩翔开口,"我不该吵醒你。"
"我有个想法,"叶七轻啜一口茶,"关于你的'根源'主题。"
严浩翔转向她,示意继续。
"音乐对你来说是什么?"叶七问,"不是现在,而是小时候,当你第一次爱上它的时候。"
严浩翔陷入回忆:"是...逃避。家里气氛紧张时,钢琴是我的避难所。"
"那就写这个,"叶七握住他的手,"写那个躲在音乐里的小男孩,写他如何成长为现在的你。那不是比抽象的'根源'概念更真实吗?"
严浩翔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他转身面对琴键,弹出一段简单而忧伤的旋律,像是儿童练习曲。
"主题可以是一个孩子的音乐冒险,"他边弹边说,"从最简单的音符开始,逐渐复杂化,加入各种风格元素...最后回归纯粹。"
叶七微笑:"看,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建议。"
"不,我需要,"严浩翔认真地看着她,"你总能让我看到本质。"
第二天起,严浩翔的创作突飞猛进。他重新构思了整个作品,不再追求技术上的炫目,而是专注于情感的真实表达。叶七则完成了中篇小说的初稿,讲述一个中国工人通过戒酒重获新生的故事,穿插着女儿视角的观察与成长。
五月中旬,青年作曲家展演在皇家音乐学院举行。叶七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严浩翔走上舞台。与半年前相比,他的气质更加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少了些优等生的完美主义,多了些艺术家的真实质感。
"《寻源》,"他简短介绍,"钢琴与小提琴二重奏。"
音乐响起,开篇是清澈如泉水的简单旋律,如同儿童初学琴时的练习曲。随着乐章推进,音符逐渐复杂,融入爵士、古典甚至中国民乐的元素,时而和谐时而冲突,仿佛一个灵魂在寻找自己的声音。在最后段落,所有纷繁归于平静,回到最初的主题,但更加丰富深沉,如同历经千帆后的返璞归真。
演奏结束,全场起立鼓掌。斯通教授走上台,罕见地拥抱了严浩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严浩翔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找到叶七,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喜悦。
"他说什么?"演出后,叶七迫不及待地问。
严浩翔仍处于兴奋状态:"他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还问我想不想参加爱丁堡国际音乐节的新锐作曲家单元!"
"天啊!"叶七跳起来抱住他,"这是国际舞台!"
"但有个问题,"严浩翔的笑容稍稍收敛,"音乐节在八月,正好是你父亲计划来伦敦的时间。"
叶七愣住了。父亲确实在戒酒一周年之际,申请了护照和签证,打算来英国看她。这是父女关系修复的重要一步。
"我们可以调整时间,"她立即说,"爸爸会理解的,这是你的事业突破。"
严浩翔摇头:"不,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他神秘地微笑,"爱丁堡音乐节允许作曲家邀请特别嘉宾...我想请你父亲一起去,如果他愿意的话。"
叶七瞪大眼睛:"你认真的?我爸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
"但他会为你骄傲,"严浩翔温柔地说,"而且我想让他看到,他的女儿选择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一刻,叶七意识到严浩翔的成长远超她的想象——那个曾经害怕展现真实自我的男孩,如今已经能够坦然表达感情,甚至考虑到了她与父亲的关系。
"我问问他的想法,"叶七最终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过先别告诉他音乐节的事,给他个惊喜。"
五月底,叶七的中篇小说《戒》在系刊发表,引起不小反响。霍华德教授甚至推荐她参加一个国际学生写作比赛。
"故事很真实,"教授评价道,"特别是对中国工人阶级生活的描写,有社会学深度又不失文学性。"
与此同时,严浩翔的爱丁堡音乐节准备工作也进入最后阶段。他们的小公寓里堆满了乐谱和稿纸,常常是一个人在钢琴前试奏,另一个在电脑前修改文字,却奇异地和谐。
六月初的一个周末,他们难得地放下工作,去海德公园野餐。春末夏初的伦敦阳光明媚,草地上满是享受好天气的人们。
"下周三是我戒酒一周年,"叶七的父亲在视频通话中说,背景是他精心布置的小公寓,"社区要给我发个奖章。"
"太棒了,爸!"叶七由衷地高兴,"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的小说发表了,还获了奖!"
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能行!等我来了伦敦,你要带我去看看你平时写作的地方。"
挂断电话,叶七转向严浩翔:"我爸变了好多...以前他从不关心我写什么。"
严浩翔握住她的手:"人都会变,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他顿了顿,"就像我,如果不是遇见你,可能现在正在某个商学院痛苦地学着企业管理。"
他们相视而笑,躺在野餐毯上,看着白云在伦敦湛蓝的天空中缓缓飘过。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叶七突然问,"长远来看。"
严浩翔思考片刻:"我想开一家小小的音乐治疗中心,用音乐帮助那些心理创伤的人...你呢?"
"我想写更多普通人的故事,"叶七望着天空,"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合作?你治疗心灵,我记录故事。"
严浩翔侧身看她,眼中满是温柔:"听起来是个完美的计划。"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不远处,一群孩子在嬉戏打闹,笑声随风飘来。在这个普通的伦敦午后,两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躺在草地上,分享着对未来的憧憬,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