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龙崎堇那只带着厚茧的手悬在半空，像一张无法回避的邀请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岁月沉淀的威压。店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穿线机低沉的嗡鸣和旧网球滚过地面的细微声响。那个高中生和老板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龙崎教练和那个沉静得不像话的少女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等待一场无声对决的结果。

林星遥的目光落在龙崎堇的手上，那上面纵横的纹路和略微凸起的指关节，无声诉说着无数个烈日下、球场边的岁月。青春学园男子网球部…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越前龙马初来乍到的倨傲，手冢国光肩头的沉重，不二周助微笑下的暗流，海堂薰的坚韧，桃城武的莽撞…那些原本只是纸片和影像的角色，此刻带着鲜活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她穿越后刻意维持的疏离感。

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于是，她微微侧身，避开了那只悬着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穿线机上，老板也收回目光继续按照她刚才的提示，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抱歉，”林星遥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情绪，却清晰地传递着拒绝的信号，“我只是来穿线的。”她微微颔首，是对老板精湛技艺的认可，也是对龙崎堇邀请的婉拒。她伸出手，准备接过老板递来的、焕然一新的球拍。

“哦？只是穿线？”龙崎堇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露出丝毫愠色，反而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开场白。她收回手，抱臂而立，高大的身形带来的压迫感丝毫不减。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定林星遥，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能一眼看穿护线管磨损，能随口点出连专业穿线师都容易忽略的细节参数，还能从几下随意的颠球里，把一个人的发力习惯、潜在伤病风险看得一清二楚…”她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小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小姑娘，你管这叫‘只是穿线’？”龙崎堇停在林星遥面前一步之遥，微微俯身，目光灼灼，“这种眼力，这种对网球运动深入到骨子里的理解，不去球场上看看那些真正有天赋、有热情，但也同样迷茫、需要引导的小子们，不觉得可惜吗？”她的话语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刺向林星遥内心深处某个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角落——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对网球近乎本能的热爱和掌控欲。

林星遥握着球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拍柄上崭新的柄皮散发着微凉的触感，那完美的穿线磅数透过拍框传递到掌心，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稳定感。这是她的武器，是她曾经在另一个世界赖以生存的伙伴。龙崎堇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心湖里，激起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可惜吗？

她垂眸看着球拍的弦床，网线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青学网球部？”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但龙崎堇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我听说过，很强。”她用的是陈述句，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在复述一个公开的事实。

“强？”龙崎堇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隐藏的锋芒，“强是目标，是结果。但通往强的路上，可不止是挥拍流汗那么简单。”她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眼神也变得如同淬火的钢铁，“那群小子，有天赋，有冲劲，但也像没打磨过的原石，棱角分明，磕磕碰碰。有人执着于模仿而忘了自我，”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某个墨绿色头发的小身影上，“有人背负着沉重的期望把自己绷成一根快要断掉的弦，”镜片后冰封的眼神在她脑中闪过，“还有人，把天赋藏在无害的笑容底下，连自己都看不清方向。”不二周助温和的笑脸浮现。

“他们需要有人帮他们看清脚下的石头，指一指岔路口的标记，在他们钻牛角尖的时候，给脑袋瓜来那么一下！”龙崎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笃定，“不是代替他们走路，而是让他们走得更稳，看得更远。而你这双‘毒’眼睛，”她再次强调这个词，手指几乎要点到林星遥的鼻尖，“放在这里穿线，是明珠蒙尘。放在那群小子身边，说不定…能擦出点不一样的火花？”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诱惑力，像老练的猎人终于抛出了精心准备的饵。

林星遥沉默着。龙崎堇描绘的场景——那些鲜活而具体的困境，那些她“熟知”的角色们正面临的迷茫——精准地击中了她。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越前龙马在街头球场一次次模仿着南次郎的动作，却始终带着一丝生涩的匠气；手冢国光独自在空荡的球场加练，左肩在每一次大力挥拍后不易察觉地绷紧；不二周助在弟弟裕太受伤时，那瞬间失去笑容的、深不见底的蓝眸…她像一个手握剧本的旁观者，清晰地知道那些隐藏在光芒下的裂痕和即将到来的风暴。

龙崎堇将她的沉默视为犹豫，立刻加上了最后一根，也是最“务实”的稻草：“当然，不会让你白干！青春学园的网球部设施，在东京都算顶尖。室内场、室外场，发球机、最专业的体能训练器械，只要你想，随时可以用。这可比在街头球场找地方或者付昂贵的场地费强多了吧？”她顿了顿，抛出一个更直接的“诱饵”，“而且，部里经费还算充足。你来了，就助教嘛…虽然比不上职业教练，但该有的补贴、饮料、运动装备…总不会短了你的。怎么样？就当是…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网球人生，帮帮这群迷途的小羊羔。”

老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看看龙崎堇，又看看林星遥，心里直呼厉害：这老太太，软硬兼施，情怀加实利，一套组合拳下来，谁能扛得住。

林星遥的指尖轻轻拂过球拍的拍喉，感受着那坚韧的碳纤维质感。龙崎堇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刻意封闭的闸门。体验不一样的网球人生？帮帮迷途的小羊羔？不，她心里清楚，真正触动她的，是那个“旁观者”身份可以赋予她的独特位置——一个既无需站上赛场承受胜负压力，又能近距离观察、甚至…有限度地引导那些她“熟悉”的轨迹的机会。也许有的遗憾通过自己可以改变。

“只是…看看？”她终于抬起眼，看向龙崎堇，那双一直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松动。

“当然！”龙崎堇捕捉到这一丝松动，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得逞意味的笑容，皱纹都舒展开来，“就今天下午！部活时间！先看看环境，看看那群小子打球！就当是…网球爱好者的参观交流嘛！”她不由分说地一挥手，仿佛事情已经敲定，“走吧，坐我的车！十分钟就到！”她转身就朝店外走，步伐虎虎生风，根本不给林星遥再次拒绝的机会，那气势仿佛在说：鱼已上钩，收线！

林星遥看着龙崎堇高大而充满行动力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支穿线完美、仿佛在无声呼唤着球场的球拍。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笑意，掠过她紧抿的唇角。这位龙崎教练的“拐带”艺术，还真是…简单粗暴，却又让人难以招架。

她最终还是拿起自己的球包，跟了上去。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望向龙崎堇停在路边那辆和她本人风格一样硬朗的深色越野车。引擎已经发动，发出低沉的咆哮，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车门关上，隔绝了街市的喧嚣。龙崎堇一边利落地打方向盘，一边透过后视镜打量坐在副驾驶上的林星遥。少女安静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龙崎堇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第一步，把人“拐”到球场，成功！

“对了，”龙崎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随意，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后视镜，“还没问你怎么称呼？我叫龙崎堇，你叫我龙崎教练就行。”

“林星遥。”简洁的回答，没有多余的字。

“林星遥…”龙崎堇咀嚼着这个名字，点点头，“好名字。星光遥远，却自有其轨迹和力量。就像球场上的洞察力，看得远，才能抓得准。”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脚下油门又踩深了些。

车子穿过绿树成荫的街道，青春学园那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校门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下午的阳光正好，将校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车子没有停在校门口，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后面，停在一片铁丝网围栏外。

隔着密集的菱形网格，震耳欲聋的击球声、奔跑的脚步声、少年们中气十足的呐喊声，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扑面而来，充满了原始的活力与热度。

“到了！”龙崎堇熄了火，率先推门下车，动作带着一种回到自己王国的自如。她绕到副驾这边，替林星遥拉开车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老狐狸般的笑容，带着一种“欢迎来到我的地盘”的得意，“来，小林，带你看看我们青学网球部的‘风景’。”

林星遥踏出车门，夏末午后灼热的空气混合着青草、橡胶和汗水的气息，将她包裹。她抬眼望去。

铁丝网后，是排列整齐的墨绿色球场。穿着蓝白相间运动服的少年们身影矫健，如同跃动的音符，在球场上谱写着青春的乐章。大力抽击的爆响，鞋底摩擦地面的锐鸣，球拍划破空气的呼啸…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感的背景音。

她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精准地越过了那些奔跑的身影，如同自带导航般，落向了最靠近铁丝网的那片练习区域。

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正独自对着发球机练习。墨绿色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额角。琥珀色的猫眼紧紧盯着对面呼啸而来的黄色小球，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锐利。他每一次挥拍，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流畅感，仿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千锤百炼。然而，在那份流畅之下，林星遥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意模仿的痕迹——手腕下压的角度，随挥的幅度，甚至击球后习惯性压低的帽檐…都隐隐指向另一个更强大、更不羁的身影。

砰！

又是一记凌厉的正手直线，球精准地砸在底线角落。

少年微微喘着气，抬手，用护腕擦了擦下巴的汗珠，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自负。

“まだまだだね。（还差得远呢）”

那熟悉的、带着点鼻音的、拽得理所当然的少年嗓音，清晰地穿透了球场的喧嚣，隔着铁丝网，撞进了林星遥的耳中。

越前龙马。

林星遥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漏跳了半拍。剧本的主角，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不再是隔着次元的影像，而是活生生的、带着汗水和骄阳气息的存在。

龙崎堇站在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她目光的落点和那一瞬间气息的凝滞。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像一只成功把猎物引入领地的老猫。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热情，朝着场内喊道：

“喂！小子们！都过来一下！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球场上的目光。奔跑的脚步停下了，挥拍的动作定格了，网球落地的弹跳声也显得格外清晰。几十道或好奇、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越过铁丝网，聚焦在了龙崎教练身边，那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运动长裤、背着黑色球包、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陌生少女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