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天,风可真够大的,卷着沙子直往人脸上扑。
十四岁的伏南用力一拉缰绳,身下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唏律律”一声,稳稳停住。
几缕乌黑的头发被汗打湿了,粘在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蛋上,可她的腰杆挺得笔直,像根刚长出来的青竹,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身后,是伏家那片望不到头的跑马场,马蹄子带起的黄土,被风一吹,打着旋儿地朝远处飘去,飘向那座灰蒙蒙、死气沉沉趴在天边的巨大皇城。
“南儿!”母亲燕栝微的声音从看台上传来,还是那么温温柔柔的,可伏南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出了里头藏着的那点紧绷,“快下来吧,时辰差不多了……宫里头派来的嬷嬷,就快到了。”
伏南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在马上撒欢儿狂奔,那种心都要飞出来的痛快劲儿,“唰”地一下就被掐断了脖子。
选秀!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疙瘩,狠狠砸在她还热乎着的心口上,又冷又沉。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还是那么干脆,可手指尖却有点发凉。
贴身丫鬟青梧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温热的湿毛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擦额头、擦脖子,又赶紧把一件鹅黄色的软罗披风裹在她身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面那套利落的骑装——这可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打扮。
伏南走到铜镜前。镜子里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没散干净的兴奋劲儿,嘴唇也因为刚才的狂奔显得红艳艳的。可仔细看,她那秀气的眉头中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那是迷茫和不安。
母亲走过来,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轻轻簪在她的发髻上。金灿灿的步摇垂着几串小珍珠,走一步就“叮咚”轻响,衬得镜子里那张小脸儿愈发娇美,真像春天里刚抽条的嫩柳枝,又像池塘里刚冒头的荷花苞。
好看是真好看。可伏南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副人人都夸的漂亮皮囊底下,藏着一颗野马似的心,向往着无边无际的旷野。可惜啊,现在,这匹小野马要被套上笼头,关进一个金晃晃的大笼子里去了。
皇宫真大!承光殿前面那广场,大得能跑马,光溜溜的全是汉白玉铺的,站上去就觉得心慌。
空气里那股味儿也怪,各种香喷喷的胭脂水粉味儿混在一起,底下还压着一股更深、更闷的味道——那是宫墙本身的味道,又旧又沉,带着说不出的压抑。
广场上乌泱泱站满了人,全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跟朵花儿似的,可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安静得吓人。
只有她们身上那些绫罗绸缎,被小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听着像一群被关在漂亮笼子里,等着主人来挑拣的小雀儿。
伏南挤在她们中间,手指头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袖口。
那料子是顶好的云锦,摸着冰凉光滑。她拼命学着嬷嬷教的那样,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最规矩、最沉静的模样。
可心口那儿“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声音大得她自己耳朵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敢抬头,可背上像长了眼睛似的,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两道目光从前面那高高的台阶(丹陛)上射下来。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有千斤重,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掂量一件货物。更奇怪的是,那目光里好像还裹着一种她完全搞不懂的东西,很深很深的悲伤?沉甸甸的,压得她胸口发闷。
时间慢得像蜗牛爬。伏南觉得自己站得腿都快僵了,才终于听到一个有点苍老但异常清晰的女声,像刀子一样划破了这片死寂:
“太原燕氏女,伏南,上前!”
伏南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深吸一口气,憋住,努力让那双微微发抖的手稳住,然后低着头,迈开嬷嬷千叮万嘱过的、那种又小又稳的宫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走到指定的位置,她规规矩矩地跪下,额头轻轻贴在了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那股子寒气,嗖地一下就从脑门钻进了骨头缝里,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抬起头来。”上面又传来声音,是太后的,听着有点累。
伏南依言,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下巴。她眼睛还是垂着的,不敢乱看。
就在她抬起脸的那一瞬间,死寂的广场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极力压着、却还是漏了馅儿的抽气声!是从那高高的台阶上传来的!
紧接着,整个广场的空气好像都冻住了,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伏南虽然垂着眼睫,可那感觉太清晰了——皇帝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啪”地一下死死钉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滚烫、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劲儿,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拼命地寻找着什么、确认着什么。
那里面翻腾着太多她这个年纪根本看不懂的情绪:痛苦?震惊?怀念?还有……绝望?像一张沉重的大网,兜头盖脸地罩下来,压得她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太后那双锐利得像鹰一样的眼睛,也在伏南脸上来回扫了好几遍,然后又转向旁边的皇帝。
那短短的沉默,对伏南来说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太后极其轻微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甚至有点认命的疲惫:“眉眼……倒有五六分像。可惜……神气儿差远了。不是那个味儿。”
“留……留下。”皇帝的声音猛地响起来,又干又哑,像是喉咙里堵着沙子,又像是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
他说完,目光立刻就移开了,甚至没再在伏南脸上停留一秒。那目光空洞洞的,像是穿透了她这个人,飘向了某个遥远得摸不着边的幻影。
“伏南,留牌!”司礼太监那又尖又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像根针似的刺破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宣布命运的调子。
伏南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好像还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作响。身下金砖的寒气越来越重,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留牌了……她被选中了。
可她知道,这一切,跟她叫“伏南”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这张脸,像那个已经死了、却好像还阴魂不散地笼罩着所有人的影子——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先皇后。
元鼎四年正月,天阴沉沉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伏南穿着厚重的皇后吉服,像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朱红色的宫门。
门在她身后,伴随着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颤的“嘎吱——咣当”巨响,缓缓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那一声巨响,像沉重的棺材盖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也隔绝了宫门外父母模糊不清、越来越小的身影。
伏南觉得,那一声响,也把她过去十四年所有鲜活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全都关在了门外。从此,她是这座巨大囚笼里的人了。
引路的太监宫女们低眉顺眼,沉默得像影子,领着她走向后宫最深处、那座象征着女人最高地位的宫殿——椒房殿。宫殿真高真大啊,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勾勒出巨大而威严的轮廓,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一进殿门,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殿里烧着最好的银骨炭,一点烟味都没有。
可这股暖意里,却始终混着一股散不掉的怪味儿——浓烈的檀香味儿,底下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这股混合的味道,霸道地钻进伏南的鼻子。
让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先皇后留下的气息!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茧,或者一张看不见的网,把踏进这座宫殿的每一个人,都牢牢地包裹在里面,挣脱不开。
殿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动作整齐划一,像排练过无数遍的木偶,连磕头的声音都几乎一致。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伏南穿着那身繁复得吓人的皇后朝服,金线绣的凤凰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光,华贵无比。
可这身衣服太重了,压在她才十四岁、还没完全长开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有点费力。
她在正殿中央那宽大的、象征着权力的凤椅上坐下,努力挺直腰背,试图适应这个陌生得让她窒息的环境。椅子又硬又凉,坐得她浑身不自在。
“母后。”
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脆生生地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伏南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殿门口,一个嬷嬷领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
男孩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杏黄色的皇子常服,小小的身板站得笔直,像棵小松树。
那张小脸儿粉雕玉琢,漂亮得不像话,尤其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清澈得像山涧里最干净的泉水。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打量。但伏南敏锐地感觉到,那里面唯独没有小孩子见到母亲时该有的那种亲昵和依赖。
是他了。伏南心里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先皇后留下的孩子,皇上的二皇子,刘羲玉。也是她这个“继母”今后要抚养的孩子。
看着那张漂亮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小脸,伏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像是被温水泡了一下。
她努力把初入深宫、面对这一切未知的惶恐压下去,脸上尽量挤出一个她认为最温和、最慈爱的笑容,朝着小男孩伸出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羲玉,来,到母后这儿来。”
小羲玉却站在原地没动。他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伏南的脸看。
小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件非常熟悉、却又感觉哪里不对的东西。他歪着小脑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清脆的童音再次响起,带着孩子特有的直白和毫不掩饰的困惑,清清楚楚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
“嬷嬷说,以后你……你就是我的母后了。”他顿了顿,小脸上全是认真,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发现,“可是……你长得好像母后啊,”他伸出小手指了指伏南的脸,语气更困惑了,“但你又不是她。你不是她呀!”
“轰”的一下,伏南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冰凉。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小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所有强装出来的镇定、所有努力维持的温和假象。
大殿里明明暖如春日,炭火烧得正旺,可一股刺骨的寒意却猛地从她脚底板窜起,闪电般蔓延至四肢百骸,冻得她血液都快凝固了。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疯狂盘旋。
这金碧辉煌、暖意融融的椒房殿,此刻在她眼里,只剩下冰冷。
屁股底下这张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椅,像块千年寒冰。
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他清澈眼神里的那份疏离和困惑,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明明白白、残酷无比地映照出她的处境。
她伏南,堂堂提刑按察使的嫡女,太原名门燕氏的外孙女,从小骑马射箭、诗书琴画样样拿得出手……如今坐在这天下女人都仰望的位置上,原因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可笑——只因为她这张脸,长得像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她不过是个顶着一张相似面孔的替身,一个被命运之手随意摆弄的傀儡,一个被困在这座用黄金和权力打造的、世上最华丽囚笼里的可怜囚鸟!
殿角巨大的铜兽香炉,还在不知疲倦地吞吐着袅袅青烟。
那烟丝丝缕缕,盘旋上升,缠绕着殿内那些描金绘彩、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巨大梁柱,扭曲、缠绕,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冰冷的鬼手,在无声地嘲笑着她。她忍不住侧头,望向高高的雕花窗棂。
窗外,只有一方被森严宫墙切割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灰暗天空,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像一块沉重的铅板,死死地压在她的头顶,也沉沉地压在了她刚刚开始、却仿佛已经看到尽头的未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