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日子,像浸在陈年药罐子里熬出来的汁水,浓稠、苦涩,带着一股散不掉的沉郁气味。
伏南端坐在那张宽大冰冷的凤椅上,学着端出皇后的威仪,处理着一些不甚紧要的宫务。
殿里的宫人们低眉顺眼,恭敬有加,可那恭敬底下,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透着疏离。
她知道,他们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那个早已不在,却无处不在的先皇后。
小羲玉成了她灰暗日子里唯一一点鲜活的颜色。
这孩子起初是怯生生、带着审视的,像只初到陌生环境的小猫。
伏南拿出了全部的耐心,一点点靠近。她不再强求他立刻亲近自己,只是每日晨昏定省时,会特意让小厨房备下他爱吃的甜软点心,在他背完书、练完字后,温言细语地夸赞几句。她甚至翻出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九连环、鲁班锁,笨拙地教他解。
“母后,这个环……是这样转吗?”羲玉的小脑袋凑过来,毛茸茸的头发蹭到伏南的手背,带着孩子特有的暖意。他解不开,急得小脸微红,求助地看着伏南。
伏南的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扫过,又软又暖。她放下手里的账簿,接过那枚小小的黄铜九连环,手指灵巧地拨弄着,温声讲解着诀窍。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手指上跳跃。
有那么一瞬间,殿里沉郁的檀香药味仿佛淡去了,只剩下铜环清脆的碰撞声和孩子恍然大悟时惊喜的低呼。
“母后好厉害!”解开的九连环落在羲玉胖乎乎的小手里,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伏南,那份纯粹的喜悦和依赖,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了伏南心底最阴冷的角落。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这一次,羲玉没有躲闪,反而像只被顺毛的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
元鼎四年三月,春光正盛。
椒房殿庭院里几株老梨树开得如云似雪,风一过,细碎的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
伏南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心思却有些飘。小腹处传来一种奇异的、极其轻微的酸胀感,像是有什么沉睡的种子,在悄然萌动。
贴身侍女青梧端着坐胎药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微微泛红的脸色和唇角压不住的、带着点羞涩的笑意。青梧是跟着伏南从伏家入宫的,最是心腹。
她放下药碗,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掩不住的欣喜:“娘娘……可是……有喜信了?”
伏南脸更红了,轻轻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一股巨大的、陌生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
这个孩子!这是她和这冰冷皇宫之间,真真正正、血脉相连的纽带!是她伏南自己的孩子!不再是那个遥远影子的替代品!
“快去请太医!”伏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欢喜,也是紧张。
太医很快来了,隔着丝帕诊了脉,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跪地贺道:“恭喜皇后娘娘!确是喜脉!已近两月,脉象平稳,实乃大吉!”
“赏!重重有赏!”伏南的眼眶微微发热。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椒房殿上空沉郁的阴云。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连走路都放缓了步子。她开始想象孩子的模样,是像她多一些,还是像……那个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不,这是她的孩子,只属于她伏南的孩子。
她变得格外小心。入口的饮食,青梧必亲自盯着,从采买到烹煮,寸步不离。殿内燃的香料,也换成了最清淡怡人的。
她甚至减少了外出,大部分时间都歪在暖阁的软榻上,手里做着给未出世孩儿的小衣服、小鞋子,一针一线,倾注着初为人母的无限憧憬和温柔。
小羲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蹦蹦跳跳地扑到伏南身边,而是会放轻脚步,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伏南的肚子看一会儿,然后小声问:“母后,这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伏南笑着拉过他有些凉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玉儿猜猜看?”
羲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贴着,感受着那片温热,小脸上满是认真:“羲玉想要个妹妹!像母后一样好看的妹妹!”童言稚语,让伏南的心软成了一汪春水。
然而,这份小心翼翼的甜蜜,像初春枝头最娇嫩的花苞,根本经不起一丝风雨。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元鼎四年三月末的一个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进暖阁,伏南正低头缝着一件小小的、鹅黄色的兜肚,针脚细密。
小腹处传来一阵轻微的、仿佛被细线牵扯般的坠痛,她微微蹙了蹙眉,以为是坐久了,并未太在意。她放下针线,想站起来走动一下。
刚起身,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腿间涌出,瞬间浸透了轻薄的春衫下摆。那触感粘腻、温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熟悉感——是血!
伏南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窒息。
“青梧!青……!”她失声惊叫,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青梧闻声冲进来,一眼看到主子惨白的脸和裙摆上刺目的暗红,吓得魂飞魄散。“娘娘!来人!快传太医!快啊!”她尖叫着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伏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椒房殿瞬间乱作一团。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撞翻了角落里的花架,名贵的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拖了进来,诊脉的手抖得厉害。他搭上伏南冰凉的手腕,脸色越来越凝重,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龙嗣……保不住了……”太医的声音干涩,带着死亡的宣判。
“不……不可能!”伏南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青梧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暖阁顶棚繁复的藻井图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腹的坠痛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猛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撕扯、搅动。温热的液体不断地涌出,带着生命流逝的绝望温度。
她死死抓住青梧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席卷了她。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清脆的童音在问:“母后,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滚烫地砸在青梧的手背上。孩子……她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像一阵抓不住的风,像一片留不住的云。
“有人……害我……”剧烈的疼痛间隙,伏南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眼神里燃烧着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她才入宫多久?是谁?是谁容不下她?容不下她腹中这块小小的骨血?
青梧紧紧抱着她,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娘娘,您撑着点!奴婢在!奴婢一定查!一定查清楚!”
皇帝很快闻讯赶来。他站在内室的珠帘外,看着里面一片混乱狼藉,看着太医和宫人们紧张地忙碌,看着伏南躺在那里,脸色灰败,身下的锦褥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沉沉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进来,最终只是对身边的总管太监低声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皇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离去的背影,决绝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伏南在剧烈的疼痛和眩晕中瞥见这一幕,心口像是又被狠狠捅了一刀。
她的孩子没了,他的骨血没了,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安慰都没有?那沉甸甸的目光,此刻连落在她身上的重量都吝啬了。
皇帝走后,椒房殿的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压抑。血腥味混杂着浓烈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伏南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躺在那里,任由宫人替她清理、换药。
身体深处那撕裂般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更痛的,是心底那片空茫和冰冷的恨。
青梧红着眼眶,咬着牙,开始暗中盘查。从伏南当日的饮食、接触的物件、到近身伺候的宫人,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然而,线索像断在风中的蛛丝。
那碟精致的小点心,是御膳房统一分送的,经手的人太多。那碗安胎药,药渣早就被处理掉了,负责煎药的宫女一口咬定绝无问题。
殿内燃的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各宫都在用。至于宫人……个个垂首敛目,战战兢兢,问不出任何异常。
几天下来,青梧心力交瘁,对着伏南,只能含泪摇头:“娘娘……查不出……什么都查不出……一点痕迹都没有……”
伏南躺在昏暗的床帐里,听着青梧哽咽的禀报,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图。
那些胖乎乎、笑嘻嘻的婴孩图案,此刻像一张张嘲讽的脸。深宫如海,暗流汹涌。她一个根基浅薄、才入宫三个月的新后,在那些盘根错节、早已织就的罗网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对方要碾碎她这点微末的希望,轻而易举,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终于明白,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她的命,她孩子的命,都轻贱如草芥。
她紧紧攥着身下冰凉的锦被,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恨意如同毒藤,在绝望的废墟上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恨这吃人的地方,恨那幕后下黑手的人,更恨那个将她拖入这深渊,却又在她跌落时冷眼旁观的帝王!
小产后的伏南,身体虚弱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太医开了无数的汤药,苦得难以下咽。她整日恹恹地歪在榻上,连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梨花也懒得再看一眼。那洁白的花朵,让她想起那日身下刺目的血,和那个无声无息就离开的孩子。
羲玉变得格外安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蹦跳着进来请安,而是会迈着小步子,轻轻地走到伏南的榻前,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他不懂什么是小产,但他知道母后病了,病得很重,而且很不开心。有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最宝贝的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塞到伏南手里,小声说:“母后,这个暖暖的,给你捂着。”
有时,他会笨拙地拿起一块点心,踮起脚尖想喂到伏南嘴边:“母后,吃一点,吃了就不苦了。”
孩子纯真的关心,像细小的暖流,一点一点浸润着伏南冰封绝望的心。
她看着羲玉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那里面没有疏离,只有纯粹的担忧。她接过那块带着孩子体温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汲取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她勉强张开嘴,就着羲玉的小手,咽下那块甜腻的点心。
点心很甜,可她的心里,却翻涌着更深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可眼前这个失去生母的孩子,却努力地想温暖她。这残酷的对照,让她心如刀绞。
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羲玉无声的陪伴下,伏南的身体终于缓慢地恢复了一些。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而是沉淀下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被寒冰封住的暗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未曾熄灭的恨意和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元鼎四年四月,宫里传出一个消息:华淑媛刘红拂,有孕七月,胎相稳固,深得帝心。
这个消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伏南刚刚结痂的心口。
彼时,伏南正强打精神,坐在书案前。她想用练字来凝神静气,驱散心头那些阴暗的念头。刚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提起笔,蘸了墨,正要落笔。
青梧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方才听司膳房的人说,华淑媛那边……前几日点名要了醺醪沉香酒,说是……安神助眠。可奴婢记得,那酒……性子极烈,活血通络,寻常有孕的妇人,是断断碰不得的……”
“醺……醺醪沉香酒?”伏南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一滴饱满的墨汁,不堪重负般从笔尖坠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中央。墨点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丑陋的黑色毒花,瞬间吞噬了那方寸间的洁白。
安神助眠?伏南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那酒,性烈如火,最是活血催行!七月身孕……要这个酒……其心可诛!
她盯着宣纸上那团不断扩大的墨污,眼神越来越冷,冰封的暗流在眼底汹涌翻滚。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下那片刺目的红,听到了那个无声无息就消逝的小生命在虚空中无声的哭泣。
凭什么?
凭什么她伏南的孩子就该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滩污血?
凭什么别人就能安安稳稳地怀胎七月,享受着帝王的恩宠和众人的艳羡?
这深宫里的女人,谁的手又是干净的?她华淑媛,就能例外吗?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想要将对方也拖入深渊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被绝望和痛苦逼到墙角后,生出的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凉。那团墨污在宣纸上肆意蔓延,如同她心底疯狂滋长的黑暗。
“青梧,”伏南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听不出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去告诉司膳房,就说……本宫近日也觉心绪不宁,夜不安寝。让他们……也备一份上好的醺醪沉香酒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要年份最足,药性……最好的。”
青梧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伏南平静得可怕的侧脸,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敢出口。
她看着主子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低下头,声音干涩:“……是,娘娘。” 她明白了伏南的意思。这不是给皇后自己用的酒。
伏南不再看那张被污毁的宣纸,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梨花开败了,雪白的花瓣零落成泥,被风吹着,打着旋儿。
春光依旧明媚,可落在她眼里,只剩一片灰败。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生命。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和……一颗被恨意浸透的心。
日子在药味和死寂中一天天滑过。伏南的身体在汤药的滋养下渐渐好转,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她开始重新梳妆,穿上皇后的常服,脸上也重新敷上淡淡的胭脂,遮掩住那份挥之不去的憔悴。
只是眼神深处,那点属于十四岁少女的鲜活灵动,已经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近乎麻木的幽深。
元鼎四年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午后,伏南摒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青梧在身边伺候。
她难得有了一点清静的兴致,想在窗边的书案上画一幅消暑的《宫山斋重图》。窗外是椒房殿后苑的假山池塘,绿荫浓重,倒也有几分清幽之意。
她调好颜色,铺开画纸,凝神静气,画笔落下,勾勒着嶙峋的山石轮廓。阳光透过窗纱,在她专注的眉眼间跳跃。
这是小产后,她第一次尝试拿起画笔,试图抓住一点能让她暂时忘却痛苦的东西。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山石的雏形渐显。伏南的心神稍稍沉浸其中,紧绷的神经也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内侍总管周公公那熟悉又带着点谄媚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口谕。”
伏南握着笔的手一顿,一滴淡青色的颜料险些滴落。她抬起头,隔着珠帘,看向外面躬身的身影:“何事?”
周公公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帝王身边近侍的优越感:“回娘娘,皇上今日新册封了一位美人,骆氏。特命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按制安置,并请娘娘示下,赐居何宫为宜?”
“骆氏?”伏南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握着画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新册封的美人?骆氏?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细小的虫蚁,瞬间爬上了心头。不是撕心裂肺的痛,也不是滔天的恨意,而是一种细细密密的、带着酸涩的冰凉,顺着血液,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不会再为那个男人的任何举动掀起波澜。可当听到“新册封的美人”这几个字时,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绵长的钝痛。
她的孩子才刚刚化为血水流走不到两个月,尸骨未寒……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纳了新欢?那个曾经落在她脸上、带着疯狂探寻和痛苦的目光,如今又落在了谁的身上?是不是又找到了一张有几分相似的脸?
“知道了。”伏南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赐居……就安置在……听雨阁吧。”她随口说了一个不算偏僻也不算顶好的宫室名字。
“是,奴才遵旨。”周公公得了准信,躬身退下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伏南维持着执笔的姿势,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假山池塘的景致依旧清幽,可刚才作画时那一点点难得的宁静心境,已经被彻底打碎了。心口那股冰凉酸涩的感觉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坠着。
她下意识地想继续落笔,想用专注来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烦乱。可手腕却像是突然脱了力,又像是被那无形的酸涩冻僵了,猛地一松——
“嗒!”
饱蘸了浓墨的笔尖,毫无预兆地重重戳在了宣纸上!就在那已经勾勒好的山石轮廓旁边!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漆黑的墨团,瞬间在素白的宣纸上炸开!
墨汁迅速晕染、扩散,像一滴致命的毒液,又像一个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它贪婪地吞噬着旁边淡青色的山石线条,吞噬着那片尚未画就的空白,也吞噬了伏南刚刚提笔时那点微弱的、想要抓住美好的念头。
污了。
全污了。
伏南呆呆地看着那幅被毁掉的画,看着宣纸上那团丑陋狰狞的墨污。它像一个巨大的嘲讽,映照着她此刻的心境——一片狼藉,污浊不堪。
她握着笔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凉和自嘲,猛地冲上眼眶。不是为了那个骆美人,不是为了帝王的薄情,而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这可笑又可悲的处境,为了自己这颗明明早已千疮百孔、却还是会因为这点微末小事而泛起酸楚的心!
她终究,还是没能真的变成一块石头。
青梧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想上前收拾,又不敢贸然动作,只能担忧地低唤了一声:“娘娘……”
伏南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将手中那支污了的画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动作很轻,没有一丝声响。
她抬眼,望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
阳光刺眼得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真好啊,她想,这天,永远都是这么干净,这么高远,这么……事不关己地蓝着。无论这宫墙底下,上演着怎样的悲欢离合,怎样的肮脏污秽。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幅污掉的画,也不再看那片刺眼的蓝天。
只是那搁下画笔时过于平静的侧脸,和眼底深处那片沉寂如万年寒潭的荒芜,让青梧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