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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残阳

美人终究都成了灰

元鼎四年五月的风,裹着御花园里过于甜腻的花香,吹进椒房殿,也吹不散那股沉在角落里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和血腥气。

伏南穿着素净的常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凉的玉佩——那是羲玉塞给她“暖手”的羊脂玉,如今成了她汲取一点凉意的慰藉。

殿内很静,只有青梧拿着玉轮,力道适中地为她轻轻滚着额角,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隐隐的头痛。自那日听到“骆美人”三字,那幅被墨污毁的《宫山斋重图》被悄然卷起束之高阁后,伏南便时常陷入这种长久的沉默。

她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花,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形态,内里却早已干枯,只余下一点被恨意浇灌出的、带刺的根茎。

“娘娘,”青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打破了沉寂,“司膳房那边……递了信儿过来,说您要的‘东西’,备好了。

年份足,药性……猛得很。”她没说那是什么东西,但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那坛子年份最足、药性最烈的醺醪沉香酒。

伏南闭着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濒死的蝶翼。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搭在玉佩上的指尖,收得更紧了些,骨节泛白。那刺鼻的酒气,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已经灼烧着她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是酒,那是她心底淬炼出的毒,是她准备泼向另一个女人、一个同样怀着身孕女人的毒汁!

凭什么?凭什么她伏南的孩子就该化为一滩污血,无声无息?凭什么华淑媛就能安安稳稳地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享受着帝王的瞩目和众人的艳羡?

这深宫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看不见的血!她华淑媛的手,又岂能是干净的?伏南几乎能肯定,自己那无缘的孩子,背后必然有这深宫里一只只推波助澜的黑手,华淑媛就算不是主谋,也未必全然无辜!

一种扭曲的快意混合着剧烈的恶心,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封的荒原,只有深处燃烧着一点幽暗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寻个由头,给她那边……送过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的,“就说……本宫体恤她孕期辛苦,特赐佳酿安神。让她……务必好好享用。”

青梧的手顿了一下,玉轮停在伏南的鬓边。她看着主子苍白脸上那抹近乎妖异的平静,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是,娘娘。”她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低声应道。

那坛“年份足、药性猛”的醺醪沉香酒,裹着皇后“体恤”的华美外衣,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华淑媛刘红拂所居的玉芙宫。

消息是在几天后,一个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午后传来的。彼时,伏南正对着铜镜,由青梧替她梳理着长发。

镜中人容颜依旧精致,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再好的胭脂水粉也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冰冷。

一个小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娘娘不好了!玉芙宫……玉芙宫出事了!华淑媛娘娘……她……她……”

伏南握着梳篦的手猛地一紧,尖锐的梳齿几乎要刺破掌心。

她缓缓转过头,镜子里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来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冰冷地宣告。

“她怎么了?”伏南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事不关己的冷漠。

“华淑媛娘娘……午膳后用了皇后娘娘赏赐的……那酒,说是安神……”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谁知……谁知没过多久就腹痛如绞,下面……下面见了红!太医……太医赶过去的时候,龙嗣……龙嗣已经……已经保不住了!

流……流出来一个成了形的……男胎啊娘娘!”小太监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啪嗒!”

伏南手中的玉梳,脱手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碎玉飞溅。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小太监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

成了形的男胎……

伏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青梧一把扶住。她感觉不到青梧手臂传来的支撑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小太监那“成了形的男胎”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耳膜和心脏。

她成功了。

她亲手……用一坛毒酒,杀死了另一个女人腹中七个月的孩子!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从胃底翻涌上来!伏南猛地推开青梧,踉跄着扑向旁边的漱盂,“哇——”的一声,将胃里所剩无几的酸水混合着胆汁,尽数吐了出来。

剧烈的呕吐牵扯着小腹深处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

她弓着身子,趴在冰冷的铜盂边沿,吐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那浓烈的、属于醺醪沉香酒的辛辣气味,仿佛还残留在她的喉咙里,此刻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化作最狰狞的毒蛇,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不是报复的快感。

是灭顶的、冰冷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恶心!

她吐得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青梧死死抱着她,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伏南瘫软在青梧怀里,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她看着漱盂里自己吐出的污秽之物,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杀了人。

用最阴毒的方式,杀了一个尚未出世、与她无冤无仇的孩子!只因为……只因为她自己的孩子在同样的月份,以同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了她?

“报应……报应……”一个微弱而绝望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她仿佛看到那个小小的、血淋淋的男婴,正睁着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和她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的、自己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孩子,重叠在了一起!

“啊——!”伏南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猛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娘娘!太医!快传太医!”青梧吓得魂飞魄散,对着殿外尖声嘶喊。

玉芙宫的惨剧,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激起了滔天巨浪,却又迅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了下去。

皇帝震怒。

彻查的旨意下得又快又狠。

伏南病倒了。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躲起来的理由。她蜷缩在椒房殿最深处的床榻上,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响。

太医来了又走,开了无数安神定惊、调养气血的汤药。药很苦,她麻木地喝着,像是吞咽着赎罪的苦水。

青梧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她亲眼见证了主子那天的崩溃,也隐约猜到了那坛酒的真正去向。她怕,怕事情败露,更怕伏南就此彻底垮掉。

查,自然是查不到的。

那坛酒,是皇后“体恤”赏赐,光明正大。玉芙宫的人,包括华淑媛自己,谁能想到这“安神佳酿”会是致命的毒药?司膳房经手的人太多,酒坛子早已被清洗干净。

所有的线索,在皇后的恩赏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最终指向了一个模糊的“意外”——或许是华淑媛体质特殊?或许是孕期本就该禁绝一切烈酒?总之,一尸两命的惨剧,被轻飘飘地归结为“福薄”和“意外”。

皇帝在玉芙宫守了整整一夜,对着华淑媛惨白如纸、再无生气的脸,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襁褓。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下旨厚葬,追封华淑媛为“华妃”,却未再深究。

仿佛这深宫之中,一个妃嫔和一个未出世皇子的性命,也不过是帝王权柄下,可以轻易翻过的一页薄纸。

消息传到椒房殿时,伏南正靠在引枕上,小口喝着青梧喂来的参汤。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死水的沉寂。听到皇帝没有深究,她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将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没有庆幸。

只有更深的、彻骨的冰凉。

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座皇城里,人命,尤其是女人的命和她腹中孩子的命,是何等的轻贱。皇帝的“深情”和“震怒”,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的一层面纱。揭开这层面纱,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冷漠和权衡。

“娘娘……”青梧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样子,欲言又止。

伏南将空碗递给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知道了。”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天……要下雨了。”

果然,没过多久,沉闷的雷声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织成一片密集的水幕。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这场夏日的骤雨,冲刷掉了玉芙宫门前的血迹,却冲不淡椒房殿里弥漫的阴霾和伏南心底那片被毒液浸透的土壤。

身体在汤药的滋养下缓慢恢复,心却像是沉入了万丈寒潭的最深处。伏南变得异常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宫务,她几乎不再开口。

她开始重新拿起针线,不是做婴孩的小衣,而是绣一些繁复的、毫无生气的图案,牡丹、凤凰、祥云……针脚细密得惊人,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思绪都死死地缝进那些冰冷的丝线里。

小羲玉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似乎感觉到椒房殿的气氛比以往更加沉重。

他依旧每日来请安,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好奇地扑过来问东问西,而是会安静地坐在离伏南不远的小凳子上,拿着一卷启蒙的书,装模作样地看着,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下伏南专注绣花的侧影。

那眼神里,带着孩童本能的、对不安气氛的敏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伏南偶尔会停下针线,目光落在羲玉安静的小脸上。

看着他粉雕玉琢的眉眼,看着他清澈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心头那冻结的坚冰,会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涌出一点带着酸楚的暖意。

这个孩子,是这冰冷深宫里,唯一能让她感觉到一丝真实温度的存在了。可同时,一个更冰冷的声音也在她心底响起:她护得住他吗?就像她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没能护住华淑媛的孩子一样?在这吃人的地方,她连自己都护不住!

元鼎四年七月末,一个同样闷热的傍晚。

伏南正坐在窗边,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绣着一只凤凰的眼睛。

金线在指尖穿梭,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忽然,一阵熟悉的、难以言喻的倦怠感和轻微的恶心涌了上来。她皱了皱眉,以为是天气闷热所致,并未太在意。

然而,这种不适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明显。

晨起时的干呕,突如其来的疲惫,还有小腹深处那隐隐的、极其熟悉的酸胀感……一种让她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荒诞期冀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

不可能……太医明明说过,她伤了根本,极难再孕……

青梧也察觉了异样。看着主子日渐憔悴却又时不时抚着小腹出神的样子,一个大胆而令人心惊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型。

“娘娘……”青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端着一碗新熬的安神汤,试探着开口,“您这几日气色似乎不太好,胃口也差……要不要……再请太医来瞧瞧?或许……是上次小产,亏损还没补回来?”

伏南拿着绣花针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看向青梧。主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份惊疑不定的猜测和……一丝渺茫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望。

沉默在殿内蔓延,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声紧过一声。

许久,伏南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希望?

还是另一场毁灭的开始?

太医很快来了。依旧是隔着丝帕诊脉。这一次,太医的手指搭在伏南纤细的手腕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他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谨慎的复杂神情。

终于,他收回手,对着伏南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却又刻意压低了:“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是喜脉!虽然脉象尚弱,但确凿无疑!娘娘您……您有喜了!”

“哐当!”

伏南手边装着丝线的紫檀木盒子,被她失手碰落在地!五颜六色的丝线滚了一地,如同她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青梧又惊又喜,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蹲下身去收拾。

伏南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僵坐在那里。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指尖冰凉。太医那声“恭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实。

喜脉?

她又有了孩子?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冲垮!她的孩子!她的血脉!那个失去的孩子,是不是冥冥之中又回来了?绝望的废墟上,似乎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无比耀眼的光!

然而,这股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随其后的,是比狂喜更汹涌、更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上一次,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孩子还是在三个月时化为血水!

华淑媛,七个月的身孕,一坛“安神酒”,母子俱亡!

这深宫里的魑魅魍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那些沾着血的手……它们会放过她吗?会放过她腹中这个刚刚萌芽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吗?

上一次失去孩子的痛,玉芙宫那刺鼻的血腥味,华淑媛惨白的脸,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襁褓……所有的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在她眼前炸开!她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只无形的黑手,正从四面八方向她伸来,目标直指她的小腹!

狂喜和恐惧在她身体里疯狂地冲撞、撕扯。伏南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一会儿是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一会儿是因恐惧而褪尽的惨白。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深深掐进了柔软的衣料里。

“娘娘?娘娘您……”太医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身体,担忧地唤道。

伏南猛地回过神。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再抬头时,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封般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此事,”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除了本宫与青梧,还有你,绝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若有半点风声泄露……”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已足以让太医脊背发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明白!微臣明白!微臣定当守口如瓶!竭尽全力为娘娘保胎!”太医连连叩首,冷汗涔涔。

伏南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关上的瞬间,伏南强撑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脱力般向后靠在引枕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里衣,冰凉地贴在背上。她的手,依旧死死地护在小腹上,像一只绝望的母兽,守护着最后的幼崽。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也被吞噬殆尽。浓重的黑暗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兽,悄然笼罩了整个椒房殿,也沉沉地压在了伏南的心头。

光?

那刚刚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此刻已被无边的恐惧和黑暗吞噬殆尽。只剩下一条路——用尽一切手段,哪怕双手沾满血腥,也要护住腹中这块骨血!这是她唯一的救赎,也是她坠入更深黑暗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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