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南怀孕的消息,成了椒房殿里一个被死死捂住的秘密。
日子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绷中缓慢爬行。
她像一个被钉在悬崖边缘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背后是虎视眈眈的群狼,唯一的生机,是腹中那微弱的心跳。
太医成了椒房殿的常客,每一次诊脉都屏退左右,每一次离开都面色凝重。伏南的脉象始终不稳,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暗。她严格按照太医的吩咐,几乎整日歪在暖阁的软榻上,连挪动都小心翼翼。
入口的汤药、饮食,青梧亲力亲为,从采买、熬煮到入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椒房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
伏南的视线,大部分时间都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一只手总是下意识地护在那里,仿佛那样就能隔绝外界所有的恶意。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是干涩低哑的。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来对抗身体内部的不适和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巨大恐惧。
元鼎六年六月,天气已经热得如同蒸笼。蝉在椒房殿外的老槐树上没命地嘶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伏南歪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丝被,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怀孕近五个月,小腹已微微隆起,可她的身体却比之前更加虚弱,一阵阵心悸让她喘不过气。
太医刚走,留下的话依旧是忧心忡忡:“娘娘气血两亏,胎象不稳……万不可劳神动气,务必静养……”
青梧端着一碗温热的安胎药,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伏南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青梧看着她瘦削的肩头和那微微隆起却更显脆弱的腹部,鼻子一阵发酸。这哪里是怀胎?分明是熬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带着哭腔的尖声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二皇子殿下……殿下在千鲤池那边……出事了!”
“什么?!” 伏南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攫住!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需要静养的孕妇,带得小腹一阵尖锐的抽痛!
“羲玉……羲玉怎么了?!” 她的声音瞬间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撕裂般的恐惧。护着小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根根泛白。千鲤池!那个地方!
“回……回娘娘!”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到暖阁门口,隔着珠帘,吓得语无伦次,
“殿下……殿下在池边看鱼……不知怎么的……就……就掉下去了!奴才们……奴才们刚捞上来……殿下他……他……”
“他怎么样?!说!”伏南厉声喝问,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千鲤池!那个地方水有多深她清楚!羲玉才多大!
“殿下呛了水……昏……昏过去了!太医……太医已经赶过去了!”小太监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备轿!快!去千鲤池!”伏南再也顾不得什么胎象、什么静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羲玉!那个在她最绝望时用小手温暖她的孩子!那个她视如己出的孩子!如果……如果他也……
她挣扎着就要下榻,小腹的抽痛骤然加剧,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伏南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
“娘娘!您不能动!您不能动啊!”青梧魂飞魄散,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伏南,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喊,“您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气!您不能动啊!”
肚子里的孩子……羲玉……
两个孩子的影子在伏南混乱的脑中疯狂撕扯!小腹的坠痛和身下的濡湿感如同死神的召唤,而羲玉落水昏迷的消息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她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一阵阵发软,几乎要晕厥过去。
“去……去看羲玉……”伏南抓住青梧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扶我……去……我要去看看他……”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滚烫地流下。她不能失去羲玉!绝对不能!那是她在这冰冷深宫里,除了腹中骨血外,仅存的一点温暖和牵挂了!
青梧看着主子惨白如纸的脸和身下丝被上迅速洇开的、刺目的暗红湿痕,吓得肝胆俱裂!她知道拦不住,只能含着泪,用尽全力搀扶起摇摇欲坠的伏南,对着外面嘶喊:“快!备轿!稳着点!快啊!”
小小的暖轿在宫道上疾行,抬轿的太监步履匆忙却极力维持着平稳。
轿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聒噪的蝉鸣,轿内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浓烈的药味。
伏南蜷缩在轿中,青梧紧紧抱着她,用厚厚的软垫垫在她身下。小腹的坠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疯狂撕扯。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更剧烈的疼痛和一阵令人心悸的温热涌出。
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得满口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
一只手依旧死死护着小腹,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青梧的衣袖,指甲深深陷进去,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羲玉……羲玉……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巨大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千鲤池畔一片混乱。宫人太监们跪了一地,太医正围着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忙碌。
那身影浑身湿透,脸色青紫,双目紧闭,正是羲玉!
“羲玉!” 伏南在青梧的搀扶下几乎是扑出轿子,踉跄着就要扑过去。脚下虚浮,眼前发黑,小腹的剧痛和身下涌出的热流让她身形猛地一晃!
“娘娘小心!”青梧和旁边一个眼疾手快的嬷嬷死死架住她。
“羲玉……我的玉儿……”伏南看着地上毫无生气的孩子,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楚。她挣脱搀扶,几乎是爬了过去,颤抖的手抚上羲玉冰冷湿滑的小脸。
“太医!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啊?!”伏南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的绝望。
太医满头大汗,正用力按压着羲玉的胸口。他无暇分神,只急促道:“娘娘稍安!殿下呛水太多,气息微弱!臣等正在施救!”
就在这时,被按压的羲玉猛地呛咳起来,吐出几口浑浊的池水!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总算有了微弱的呼吸!
伏南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而来。她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娘娘!”青梧凄厉的尖叫划破混乱的池畔。
伏南彻底失去了意识。在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太医惊恐的呼喊,还有自己身体深处,那如同琉璃碎裂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声音。
伏南是在椒房殿熟悉的、混杂着浓烈血腥味和药味的空气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挣扎了许久才浮出水面。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空茫的、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描金绘彩的暖阁顶棚。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青梧红肿着眼睛,像一尊石像般守在她的榻边。
“娘娘……您醒了?”青梧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悲痛。
伏南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有些呆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的小腹。那里……空了。
曾经微微隆起、承载着她所有孤注一掷希望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平坦的、冰冷的虚无。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她。
孩子……她的孩子……又一次……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痛已经超出了眼泪能够表达的范畴。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没有任何焦距。
“娘娘……”青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您……您别这样……太医说……说您千万不能再伤心了……您要保重自己啊……”
保重自己?伏南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还有什么可保重的?
她所有的希望,她唯一的救赎,又一次在她眼前,在她无能为力的绝望中,化为了乌有。
先是她亲生的骨肉,然后是她视若己出的羲玉差点丧命,接着是她拼尽全力想要护住的另一个孩子……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将她所有珍视的东西,一点点、一点点地碾碎成齑粉!
恨意。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冰冷的恨意,如同万年玄冰深处冻结的毒火,在她空洞的胸腔里疯狂燃烧起来!不再是针对某个模糊的敌人,而是针对这整个吃人的地方!
针对那个将她拖入深渊的帝王!针对所有躲在暗处、伸着黑手的魑魅魍魉!
“羲玉……”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怎么样了?”这是她仅存的、还能抓住的东西了。
“殿下救过来了!”青梧连忙擦掉眼泪,急切地说,“太医说呛水太多,又受了惊吓,寒气入体,发了高热,情况凶险……但,但好在性命无碍!一直在昏睡,嘴里还……还喊着‘母后’……”
听到“性命无碍”四个字,伏南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点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死水般的沉寂深处,燃起了一点幽暗的、执拗的光。羲玉……他还活着。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了。
“谁……”伏南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毒的冰棱,“是谁推了他?”
青梧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而愤怒:“奴婢已经查问过当时在场的几个小太监!他们都说……殿下贪看池中锦鲤,趴在池边栏杆上探身去看,当时……当时人很多,挤挤攘攘的……只感觉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下!等他们反应过来,殿下已经落水了!天黑,又乱,根本……根本看不清是谁下的黑手!”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查不到!永远查不到!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冲上伏南的头顶!她猛地撑起上半身,动作剧烈得牵动了小腹的伤口,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
她却不管不顾,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青梧,里面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和疯狂的恨意:“查!给我继续查!把当时所有靠近池边的人!所有!一个一个给我筛!本宫不信!偌大的皇宫,光天化日之下,能把一个大活人推下水,还能不留一点痕迹?!”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去!把内侍总管周德海给本宫叫来!让他去查!告诉他,查不出来是谁要害本宫的玉儿,本宫就让他和他手下那群没用的东西,统统去给玉儿守池子!”
青梧被主子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恨意和戾气吓住了,连声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去!娘娘您别动气!您快躺下!”
伏南重重地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小腹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又一次失去孩子的惨痛。
她死死咬着牙,尝到了唇齿间更浓的血腥味。她重新躺了回去,身体因为疼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她闭上眼,不再看青梧,也不再说话。
椒房殿内,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长明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这一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哪怕双手沾满更深的罪孽,也要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鬼,一个个揪出来!
她失去了太多,多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羲玉,是她最后的底线。谁敢动她的玉儿,她就让谁……万劫不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那声音钻进伏南的耳朵里,和她心底翻腾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通往地狱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