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鲤池的冷水,带走了伏南腹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却没能浇熄她心底那团被恨意点燃的、冰冷的火焰。椒房殿内,血腥味久久不散,像一层无形的阴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伏南的身体,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残荷,迅速地衰败下去。
小产的损耗远超前几次,太医摇头叹息,私下对青梧坦言:“娘娘根基已损,此番又添新创,犹如风中残烛,非药石可补。只能……慢慢将养,万不可再劳心伤神。” 这“将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无望的拖延。
她整日歪在暖阁最深处那张宽大的软榻上,厚重的帷幔半垂着,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世界。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苍白得近乎透明,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里面不再是燃烧的火焰,而是一片死寂的、望不见底的寒潭。
皇帝来过一次。
是在羲玉落水后数日,孩子的高热刚刚退去,伏南心力交瘁,昏昏沉沉的时候。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暖阁门口,带来一股属于外界的、略带寒意的风。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珠帘之外,隔着朦胧的帘幕,看着榻上那个瘦得脱了形的身影,和旁边小床上昏睡的儿子。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皇帝的目光在伏南惨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上面曾经有几分他魂牵梦萦的影子,如今只剩下枯槁和死气。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向小床上的羲玉。
“玉儿如何了?”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威严,听不出太多情绪。
青梧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回禀皇上,二殿下高热已退,性命无碍了,只是……伤了元气,还需好生将养……”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伏南身上。她似乎被惊动了,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只看到帘外一个明黄的高大轮廓,如同庙宇里冰冷的神祇塑像,遥远而漠然。
“皇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好生养着。玉儿……朕会着太医院仔细照料。”
没有询问她的身体,没有提及那个再次失去的孩子,更没有一句关于千鲤池意外的追查。仿佛她经历的这一切苦痛挣扎,不过是深宫里寻常的、不值一提的损耗。
伏南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苦涩,从喉咙深处蔓延开来。
她重新闭上眼,将那抹明黄彻底隔绝在视线之外。心口那片空茫的剧痛,似乎又深了一寸。
皇帝站了片刻,似乎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外,带走了那点微弱的、属于帝王的威压,也带走了椒房殿里最后一丝可能来自外界的暖意。
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死寂和伏南心底那彻骨的冰凉——原来,在他眼中,她和她所承受的一切,连同那个无声消逝的孩子,都轻贱如尘埃。
羲玉成了椒房殿唯一能驱散些许阴霾的存在。那场落水的惊吓和紧随而来的高烧,几乎要了这孩子的命。
他在鬼门关前挣扎了数日,浑身滚烫,呓语不断,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锦被下不住地抽搐。太医轮番守候,用尽了法子,才将他的小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当他终于褪去高热,虚弱地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守在榻边、形容枯槁的伏南。伏南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着他,握着他滚烫后又变得冰凉的小手,仿佛那是连接着她与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绳索。
“母……母后……”羲玉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和浓浓的依赖。他看着伏南苍白憔悴的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后怕和委屈,泪珠儿无声地滚落下来,“玉儿……玉儿怕……水里好黑……有人推我……”
“推”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伏南的心!她猛地抬头看向青梧,青梧眼中也满是惊怒和了然。果然!
这一声呼唤,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伏南冰封的心湖。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涌上眼眶。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不怕……玉儿不怕……”她的声音嘶哑干涩,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几乎有些陌生,“母后在……母后守着玉儿……再没有人……能伤你……”
她将他冰凉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决绝。
看着孩子苍白脆弱的小脸,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伏南死寂的心底,那团被恨意包裹的核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一点名为“守护”的微弱光亮。这是她仅存的了。她失去的太多,多到无法承受再失去这个孩子的代价。
哪怕代价是她的命,她也要护住羲玉!那个推他下水的鬼,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她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他们揪出来,碾碎!
恨意,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和守护的对象,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信念。
元鼎六年十月,深秋的寒意已悄然笼罩了宫闱。椒房殿内燃起了地龙,暖意融融,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沉郁的药味和伏南身上散发出的、挥之不去的暮气。
一个午后,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几块稀薄的光斑。伏南难得地没有歪在榻上,而是被青梧搀扶着,坐在窗边的圈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
她微微侧头,望着庭院里几株叶子落尽、枝干虬劲的老树,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阵极其熟悉的、如同细线牵扯般的坠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传来!伏南的身体猛地一僵,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娘娘?”青梧立刻察觉她的异样,紧张地唤道。
伏南没有回答。那坠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阵令人心悸的空茫和……一种极其荒谬的、几乎被她遗忘的预感。不可能……太医明明说过,她再难有孕……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晨起时熟悉的恶心感,突如其来的疲惫,以及小腹深处那若有若无的酸胀……这些久违又令人恐惧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上了她。
青梧看着她日渐憔悴却又时常抚着小腹怔忡出神的模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既带着狂喜,又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这一次,请脉的太医换了一位须发皆白、在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判。老院判隔着丝帕,枯瘦的手指搭在伏南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久久不语。他花白的眉头紧紧锁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时而凝重,时而惊疑,最终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叹。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院判才缓缓收回手。
他站起身,对着伏南深深一揖,动作带着老者特有的沉稳,声音却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苍天垂怜!皇后娘娘……此乃……此乃喜脉啊!虽脉象极其微弱,如游丝悬于绝壁,然……然生机未绝!确凿无疑!”
“轰隆”一声!
仿佛一道惊雷在伏南早已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喜脉?
她……又有了孩子?
巨大的、灭顶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的孩子!那个失去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回来了?绝望的深渊边缘,竟然真的透进了一丝微光?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随其后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都要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鬼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上一次,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孩子还是在三个月时化为血水!
羲玉在千鲤池边被推落水,她情急之下小产……
这深宫里的魑魅魍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那些沾着血的手……它们会放过她吗?会放过她腹中这个比游丝还要脆弱的生命吗?上一次失去孩子的痛,千鲤池畔那刺骨的冰冷和身下涌出的热流……所有的画面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在她眼前炸开!还有皇帝那日站在帘外,冰冷而漠然的目光……
狂喜和恐惧在她瘦弱的身体里疯狂地冲撞、撕扯!伏南的脸色在窗棂透入的微光下变幻不定,一会儿是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会儿是因恐惧而褪尽所有血色的惨白。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
老院判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他沉声道:“娘娘!此胎……凶险万分!母体根基大损,胎气孱弱至极,犹如风中残烛,星火微芒!稍有不慎,便是……便是……” 后面的话,他无法说出口。
伏南猛地回过神!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沉郁的空气和所有的恐惧都吸进肺腑,再狠狠碾碎!再抬头时,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封般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此事,”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的,“为本宫与天知地知!除你与青梧外,绝不可再有第四人知晓!若有半点风声泄露……”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寒刺骨、如同淬了剧毒利刃般的眼神,已让见惯风浪的老院判脊背陡然生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当竭尽全力,守口如瓶,护佑娘娘凤体龙胎!”老院判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恐惧。
“好。”伏南只吐出一个字,冰冷如铁。她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殿门关上的瞬间,伏南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圈椅里。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里衣,冰凉地黏在背上。她的手,依旧死死地护在平坦的小腹上,像一只濒死的母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守护着巢穴中仅存的、脆弱的蛋。
窗外,深秋的寒风卷起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点刚刚透进来的微光,瞬间被更浓重的黑暗和冰冷的恐惧吞噬殆尽。前路,只剩深渊。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抱着这点微弱的星火,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毁灭或……渺茫的生机。护住它!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她最后的救赎,也是她坠入地狱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伏南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早已被她摒除在这关乎生死存亡的战场之外。她的孩子,她的战斗,只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