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敲过的时候,醉香楼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吱呀作响。
林渊扶着苏媚跨进门坎,脚下的青石板还是记忆里的凉,却多了层经年累月的潮腻,像块浸了水的旧绸缎。
"从前总怕晚归。"苏媚的声音裹在风里,指尖轻轻划过门柱上的刻痕——那是她十四岁时偷拿玉娘的刻刀刻的,说要等攒够五十两赎身银就刻满。
如今刻痕只到第三道,门柱却先褪了色。
林渊没接话。
他能感觉到她的掌心在冒汗,汗里浸着股极淡的沉水香,和从前醉香楼里脂粉混着烟火气的味道不同,倒像她现在这个人——明明裹着万千风情,内里却清得像山涧里的泉。
两人穿过空荡的前院。
曾经挂着"花魁"灯笼的廊下,如今只垂着半截褪色的红绸,被风卷得忽高忽低,倒像是谁没说完的话。
苏媚的脚步在西厢房门口顿住,门楣上的"媚香"二字还在,只是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的白茬,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我去点蜡烛。"林渊松开她的手,摸黑推开房门。
霉味混着陈香扑了满脸,他摸索着找到案上的烛台,火折子擦了三次才窜起火苗。
暖黄的光漫开时,苏媚正站在妆台前,指尖轻轻抚过镜面——那上面还留着她当年用胭脂画的半朵牡丹,花瓣边缘已经晕成了淡粉的雾。
"这妆台是玉娘找人打的。"苏媚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她说好人家的姑娘都该有个雕花妆台,哪怕...哪怕是在醉香楼。"她的指甲抵着台板上的牡丹花蕊,用力到指节发白,"其实台板底下有夹层,我藏过绣帕,藏过银钱,后来...藏过血书。"
林渊心头一跳。
他蹲下身,指尖顺着她的指引摸去,果然在台板边缘摸到道极细的缝。
轻轻一推,半块木板吱呀着滑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页——最上面那张已经泛黄,边角卷着,像片干枯的梧桐叶。
他抽出纸页展开时,烛火突然晃了晃。
九个名字跃入眼帘,每个名字旁都标着生辰八字,还有行小字:"大晋五年,李延,镇北将军,为救她坠崖";"开唐十七年,裴砚,状元郎,因她被抄家";"景和三年,顾承煜,魔教左使,为她叛教被焚"......
林渊的手指在最后一个名字上顿住。"第九世,林渊,桃花宿主,可逆天改命"几个字墨迹未干,笔锋却抖得厉害,像是蘸着血写的。
他后颈的痣突然发烫——那是系统激活时留下的印记,除了他自己,这世上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桃花宿主"是什么。
"你都看见了。"
苏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渊转身时,烛火刚好照亮她的脸——眼尾的泪痣红得刺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笑得比从前在花楼里接客时还艳:"是不是觉得我滥情?
每一世都要勾着不同的男人,把他们的命当柴烧?"
"不是。"林渊站起身,想抱她,又怕碰碎什么,"这些名字...是风无痕写的?"
苏媚没回答。
她走到妆台前,指尖抚过那些名字,像是在摸什么刻进骨头里的东西:"第一世我是采莲女,他是三皇子。
他说要带我回皇宫种莲花,结果被嫡母毒杀在荷花池。
血把半池莲都染红了,我蹲在岸边哭,他的血就漫到我脚边,烫得像火。"
"第二世我是绣娘,他是穷书生。
我们在绣坊后巷私定终身,他说要攒钱给我赎身,结果被我阿爹撞见,推下了青石板台阶。
头磕在石头上的声音,我现在还听得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片被风吹散的柳絮:"每一世我都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他们爱我,为我疯,为我死。
风无痕说这是因果,是我前世造的孽,所以要拿他们的命养他的鬼。"
林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几日在玄真观翻到的《幽冥录》,里面说"红尘劫"需以九世情债为引,养出的鬼才能破轮回。
原来那些被风无痕标记的"劫",根本不是情劫,是拿活人当养料的血祭。
"那我呢?"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也是你的劫?"
苏媚突然笑了。
她的眼泪砸在交握的手背上,烫得林渊一颤:"你是第一个不肯死的。
你说我不是货物,说要带我走,说...说要娶我。"她抽出手,指向纸条上的"林渊"二字,"风无痕急了,他说这一世的劫数要变,所以派心魔影使来搅局,想逼我像前几世那样,亲手把你推进深渊。"
烛火在这时啪地炸了个灯花。
林渊看着纸条上那些浸透血泪的名字,突然觉得掌心发疼——他攥得太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这些东西,不要了。"他将纸条按在烛火上,火星子噼啪炸响,"李延"先卷成黑灰,"裴砚"跟着化作飞絮,最后"林渊"二字也开始卷曲,只余下"命终之日:未知"几个字还在苟延残喘。
苏媚突然扑过来,指尖抢在纸片烧尽前勾住一角,却又在碰到火焰时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什么更疼的东西扎了心。
"渊哥哥。"她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说这一世要陪我重新开始,可我..."
"没有可。"林渊将她抱进怀里,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快得像擂鼓,"从前那些劫是风无痕的局,这一世的路,我们自己走。"
苏媚埋在他颈窝里嗯了一声。
林渊转身去茶炉添水时,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蜷起,袖中滑出半张未烧尽的纸片——边角焦黑,中间"命终之日:未知"几个字却清晰得刺眼。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
林渊望着茶炉里跳动的火苗,突然想起前几日苏媚提起玉娘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醉香楼的老鸨早该是个糊涂的半老徐娘,可她看苏媚的眼神,总让他想起玄真观里那些翻遍古籍的老道士——像是在看件精心雕琢的器物,又像是在看团随时会烧起来的火。
"等明日天亮。"他摸了摸怀里苏媚睡得发烫的额头,轻声道,"得去问问玉娘,当年这妆台的夹层,是不是她亲手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