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众人脸庞,却带不走他们心底因那座黑曜石巨城而生的半分寒意。
那座城仿佛是整个雪原所有死亡与寂静的源头,仅仅是凝视着它,就感觉自己的情感与体温正被一丝丝抽走。
踏入城门的瞬间,世界骤然失声。
没有风声,没有心跳,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街道由完整的黑曜石铺就,光滑如镜,倒映着天空中九枚缓缓旋转的巨大青铜铃,以及从街道两侧石屋中透出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灯火。
就在这时,最中央的一枚青铜铃毫无征兆地轻轻一晃。
“叮——”
一声清越却空洞的铃响,像是直接敲在人的灵魂上。
刹那间,街道两侧的石屋门被推开,一个个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居民走了出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走到街心,面朝青铜铃,虔诚地跪下。
紧接着,他们伸出右手,用尖锐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没有惨叫,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绝对的麻木。
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丝的心头血,从他们胸口飘出,如受感召般,缓缓升空,汇入那枚刚刚作响的青铜铃之中。
青铜铃吸收了血滴,表面的符文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旋转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
而那些献祭的居民,则缓缓站起,眼神中的光芒愈发稀薄,转身默默地走回屋内,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死寂无声。
“这是‘九铃摄魂阵’。”林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压抑的雷鸣,他眼中满是惊骇与愤怒,“以自残的痛苦为引,强行剥离最精纯的情感本源。他们每献祭一次,就会离彻底的行尸走肉更近一步。”
楚灵儿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紧紧咬着嘴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难怪我们越靠近这里,外界的情绪就越淡薄。这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清修之地,它就是一个巨型的榨情机!把整个世界的情感都抽干,来供养这个邪阵!”
众人心中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必须阻止这一切,必须进入内城,找到阵眼核心。
然而,当他们试图穿过中心广场,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死死拦住。
林渊催动情丝之力,金色的丝线撞在屏障上,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没用的,”楚灵儿迅速从随身携带的皮卷中翻找着古籍拓本,她的手指在泛黄的纸张上飞速划过,“卷上记载,这种上古大阵的核心是‘绝对秩序’与‘绝对静默’。任何标准的力量体系都会被它的规则同化和消解。我们强行攻击,只会成为它的养料。”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一个年轻的弟子焦急地问。
楚灵儿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一行用朱砂小字写成的注解上,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我明白了……绝对的秩序最怕什么?是无法被理解、无法被归类的混乱!这阵法依赖于极致的理性和压抑来运行,只要我们制造出一种它无法解析的‘不合理的情感波动’,就能在它的规则上撕开一道裂口!”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队伍里正抱着膝盖,有些害怕地缩在一旁的柳诗诗。
“诗诗!”
柳诗诗被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啊?灵儿姐姐?”
“快,”楚灵儿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又充满期待,“唱你那首……你最拿手的,跑调跑到姥姥家的‘小兔子乖乖’!”
“啊?!”柳诗诗彻底懵了,小脸涨得通红,“在、在这里唱吗?可是……会,会很难听的。”
“就是要难听!越难听越好!把它当成最厉害的法术来用!”楚-灵儿鼓励道。
柳诗诗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同伴的信任,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张开小嘴,用一种夹杂着紧张、害怕,又努力想唱好的复杂情绪,哼起了那荒腔走板的小曲。
“小呀嘛小兔子儿,乖乖,把门儿开呀开……”
那歌声,五音不全,节奏错乱,情感更是纯粹得像一张白纸,与这座城市压抑、死寂、冰冷的氛围形成了最尖锐的对立。
它不含任何攻击性,却像一滴滚油溅入了平静的冰水中,瞬间引发了剧烈的反应。
嗡——!
天空中九枚旋转的青铜铃剧烈震颤起来,发出的不再是清越的铃音,而是刺耳的嗡鸣,仿佛一个精密的仪器被灌入了无法处理的乱码。
铃身上维系阵法运转的符文开始疯狂闪烁,明暗不定。
“咔嚓!”
伴随着一声脆响,其中一枚青铜铃上竟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而挡在众人面前的无形屏障,也随之剧烈地波动起来,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就是现在!”林渊低喝。
但缺口的出现也惊动了内城的守卫。
数十名身穿黑袍、气息冰冷的修士如鬼魅般涌现,堵住了缺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烈火般的红色身影闪身而出,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是苏媚。
她嘴角勾起一抹颠倒众生的笑意,红裙在没有风的街道上猎猎作响。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上燃起一缕妖异的、仿佛由无数爱恨情仇凝聚而成的火焰。
“听说你们断情绝欲,四大皆空?”她的声音带着致命的魅惑,传遍全场,“来,姐姐教教你们,什么叫欲罢不能!”
话音未落,她指尖的火焰轰然爆发!
“炽爱之魂”!
高浓度的情感波动如海啸般席卷而出,瞬间冲击了那数十名黑袍修士的心智。
这些常年处于情感真空状态的修士,从未经受过如此猛烈、如此炽热的情感冲击。
他们的防线在瞬间崩溃。
有人突然抱着头嚎啕大哭,仿佛想起了被遗忘千年的悲伤;有人指着天空放声狂笑,状若疯癫;还有人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苏媚,眼中流露出最原始的占有欲。
整个静默的体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洪流而彻底节奏崩乱。
“走!”
林渊抓住机会,一把拉起柳诗诗,身形如电,趁着守卫大乱的瞬间冲入了屏障缺口,一头扎进了深邃的地宫入口。
身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从内城最高处传来,带着被亵渎的暴怒:“妖女!你竟敢玷污我教的清净无为之道!”
地宫深处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
林渊拉着柳诗诗一路向下,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的纹路,像是一种古老的纪事。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处空旷的石室。
石室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水晶石碑。
石碑晶莹剔剔,内部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而每一道裂纹,都像是一条断裂的红线。
柳诗诗看到这块石碑的瞬间,心脏猛地一抽。
她掌心那颗因恐惧和紧张而凝结的泪珠,忽然变得滚烫,仿佛在与石碑产生某种共鸣。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林渊的手,一步步走向石碑,像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碑面上。
就在指尖与水晶接触的刹那,一声苍老而悠远的叹息,直接在她和林渊的脑海深处响起。
“……终于……终于有人带着‘活着的爱’来了。”
话音落下,巨大的水晶石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的裂纹瞬间扩大,然后“哗啦”一声,彻底碎裂!
碎裂的水晶之中,一团柔和的白光浮现,凝聚成一个身穿白衣的虚幻人影。
那是一个老者,面容模糊,双眼却仿佛蕴含着宇宙星辰。
他正是初代命主的残魂。
他睁开眼,目光穿透了时空,落在柳诗诗和林渊身上。
“孩子,你们以为四处奔走,修补情丝,是在拯救这个世界吗?”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林渊心头一震。
“其实……你们是在加速它的死亡。”
林渊如遭雷击,浑身僵硬。这是什么意思?
残魂的声音继续在他们脑海中回响,揭示了一个残酷到令人绝望的真相:“情丝之力的本质,是将世间散逸的情感能量重新凝聚、定向修复。可你们是否想过,这世间的情感能量是守恒的。你们在这里修补得多一分,外界的天地万物,就会被抽离得空一分。你们愈是努力,那座榨干一切的巨城运转得就愈发高效。若不停止,终有一日,万物凋零,万人皆如行尸,这天地间,只剩下你们这几个拥有爱恨的人……在空荡荡的世界里,相爱到疯,相恨到死。”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渊的心脏上。
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念,他为之奋斗的一切,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
他们不是救世主,而是这个世界情感枯竭的催化剂?
巨大的荒谬感和负罪感让他几乎窒息。
残魂的目光转向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奇异的光。
“但你,或许是个变数。因为你的力量与众不同,你并非单纯的‘修复者’,你的灵魂深处,藏着可以从无到有、创造情感的火种。你是一个‘点燃者’。”
残魂的虚影开始变得透明,力量即将耗尽。
“去吧,不要再去修补那些断线了。让我看看……你能否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重新点燃希望,让死土开出花来。”
水晶彻底化为光点,残魂的身影在消散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如同烙印般刻在林渊的灵魂里。
“用‘六魂共鸣’,点燃属于这个世界的第一簇火苗。”
光芒散尽,地宫重归黑暗与死寂。初代命主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林渊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那个震撼性的真相,那句“加速它的死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中疯狂回响。
他所做的一切,拯救的每一次,都成了递向世界心脏的刀子。
他的世界观,他的使命,他的存在意义,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噗通”一声,他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地。
周围是那块承载着惊天秘密的水晶石碑的碎片,冰冷而锋利,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柳诗诗小声的抽泣和地宫深处滴落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足以将任何人都压垮的绝望与黑暗中,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终于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