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清晨,总是伴随着号角声与兵刃碰撞的铿锵声醒来。司徒红音照例在天未亮时便已起身,于演武场的晨曦中舞剑。她的剑法承袭自司徒家传的《破阵十三式》,本是大开大合的军阵剑法,经她糅合了几分女子的柔韧,更显凌厉中藏着雅致。
“小姐今日剑意似乎更盛了些。”白采薇端着温水立在场边,见她收剑时额角沁出薄汗,递上帕子笑道,“昨夜将军帐内的灯亮到后半夜,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司徒红音擦了擦汗,想起父亲昨夜凝重的神色,心头微沉:“许是边境的事吧。”她不欲多言,转而问道,“小莲呢?不是让她去取新制的箭簇吗?”
“方才在路上遇见齐小哥,说是帮着去取了。”白采薇话音刚落,便见齐非云抱着一捆雕翎箭穿过晨雾走来。他今日换了身半旧的软甲,肩背处还留着昨日操练时被长枪扫出的痕迹,晨光勾勒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
“红音,箭簇取来了。”他将箭捆放在兵器架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微敞的领口——那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因习武而泛着健康的粉晕。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烫,“今早伙房有羊肉汤,我给你留了一碗。”
司徒红音“嗯”了声,随手抽出一支箭查看:“昨日你练枪时,最后一式‘破坚’发力点偏了,今日加练二百次。”她语气如常,像指点任何一个麾下的士兵。
齐非云却陡然挺直了背脊,郑重应道:“是!”只要是她的指令,哪怕是苛责,他也甘之如饴。他看着她低头验箭的侧影,晨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老家,她也是这样低头看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那时他便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及她半分颜色。
“齐非云,”司徒红音忽然抬眸,“昨日我哥带队巡查西南哨卡,到现在还未回营,你可知沿途可有异常?”
齐非云一愣,随即蹙眉道:“我昨日随队在北境巡逻,并未听说西南有何动静。不过……”他顿了顿,似有犹豫,“前日傍晚,我看到几个行商打扮的人在关下徘徊,模样不似寻常商贩,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兵器。”
司徒红音心头一紧。雁门关虽设关市,但行商出入皆需盘查,若有携带兵器的可疑人物,必是事端前兆。她正欲再问,却见一骑快马从关门外疾驰而入,骑士翻身下马时几乎栽倒,嘶声喊道:“急报!将军!西南烽燧遇袭,司徒将军……司徒将军他中伏了!”
“什么?”司徒红音手中的羽箭“啪”地掉在地上。
演武场瞬间炸开了锅。待司徒长策闻讯冲出主帐时,那报信的士兵已是泣不成声:“蛮族游骑设伏,足有三百人!司徒将军为断后……中了流矢,现下被围困在黑风口,请求支援!”
“备马!”司徒长策脸色铁青,腰间佩刀“呛啷”出鞘,“红音,你留守大营,调遣后军准备接应!”
“爹,我跟您一起去!”司徒红音抓起一旁的弓箭,翻身跃上自己的战马“踏雪”。
“胡闹!”司徒长策怒吼,“黑风口地形险要,你一个女子……”
“女儿箭术不比男子差!”司徒红音勒住马缰,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哥哥在那里,我必须去!”
齐非云见状,立刻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朗声道:“将军,末将愿率所部先锋营随小姐一同前往!”他的营队是昨日新整编的,虽多是新兵,但他昨夜刚带着他们加练过山地奔袭。
司徒长策看着女儿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齐非云沉稳的模样,咬牙道:“好!红音你带一千轻骑走左翼,我率主力从右翼包抄!记住,以救人为先!”
风沙卷起,马蹄声如雷。司徒红音一马当先冲出关门,齐非云率领的先锋营如影随形。她伏在马背上,风刃刮过脸颊生疼,脑海中不断闪过哥哥司徒千百的样子——那个总爱揉她头发、说她“野丫头”的兄长,此刻正身陷重围。
“小姐,前面就是黑风口!”小莲策马紧跟在她身侧,指着前方两道陡峭的山梁。
只见黑风口内杀声震天,箭矢如蝗。司徒千百率着百余亲卫背倚山壁,衣甲染血,显然已力战多时。对面的蛮族游骑个个悍勇,头领手持一柄开山斧,正咆哮着指挥进攻。
“放箭!”司徒红音一声令下,羽箭破空而去,瞬间射倒了几个冲在最前的蛮族士兵。齐非云同时挥刀,率先锋营从侧面猛冲而入,新兵们虽经验不足,却被他的悍勇感染,人人奋勇争先。
“红音!”司徒千百看到妹妹的身影,又惊又喜,随即怒吼,“快退!他们有埋伏——”
话音未落,忽听山梁上传来梆子声,两侧峭壁上竟涌出无数蛮族弓箭手,居高临下攒射而来!原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黑风口只是诱饵!
“不好!”司徒红音心头剧震,连忙拉弓护住身前的小莲,却听身后一声惊呼。她回头望去,只见一支冷箭正对着她的后心射来,而齐非云不知何时已策马挡在她身后,伸出手臂硬生生替她挡了这一箭!
“噗——”箭矢穿透甲叶,深深嵌入齐非云的左臂。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险些坠马。
“齐非云!”司徒红音惊叫道。
“别管我!”齐非云咬牙拔出箭矢,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他挥刀砍翻一个逼近的蛮族士兵,嘶声喊道,“小姐快走!这里有我!”
就在此时,又一支暗箭从更隐蔽的角度射来,目标直指司徒红音的咽喉!这一箭又快又狠,竟是冲着取她性命而来!司徒红音虽已察觉,却因方才的变故慢了半分,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红音!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齐非云猛地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司徒红音面前。那支淬了毒的暗箭,“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他的后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司徒红音看着齐非云缓缓倒下的身体,看着他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柔,和深深的眷恋。
“非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温热的血迹。
“小姐!”小莲和白采薇惊呼着冲过来,扶住软倒的齐非云。
“保护小姐……走……”齐非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司徒红音的衣角,随后便软软地垂下了手,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不——!”司徒红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情意,那不是弟弟对姐姐的依赖,不是士兵对主将的追随,而是一个男子对心爱女子最炽热、最卑微的爱恋。
他弃文从武,他千里迢迢来到边关,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原来都是为了她。
可她懂了,却太晚了。
“小姐,快走!将军的主力到了!”白采薇含泪拉起司徒红音,此刻司徒长策已率大军杀到,蛮族伏兵见势不妙,开始仓皇撤退。
司徒红音被架上战马,她回头望去,齐非云的身体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周围是厮杀后的狼藉。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那张曾带着书生气、后来变得坚毅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
她的心,像是被那支毒箭狠狠刺穿,疼得无法呼吸。
回到军营时,已是黄昏。齐非云的尸身被抬了回来,安放在临时搭建的灵棚里。司徒红音跪在灵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她看着灵柩上齐非云的牌位,上面用墨笔写着“亡夫齐非云之位”——这是她执意要求的,她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小莲和白采薇在一旁默默垂泪,不敢惊扰她。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盔甲碰撞的声音。司徒红音茫然抬头,只见几个身着禁军服饰、腰佩虎头令牌的人,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为首之人,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威远侯南宫忌的心腹,禁军统领赵武。
“司徒小姐节哀。”赵武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目光在灵棚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司徒红音身上,“咱家奉威远侯之命,特来宣旨。”
司徒红音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赵武展开明黄的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司徒长策戍边有功,着加封为骠骑大将军。其女司徒红音,才貌双全,特封为‘安和郡主’,即刻随天使回京,入侍宫中,钦此——”
入侍宫中?
司徒红音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南宫忌的算盘,果然打到了她的头上!齐非云的死,哥哥的重伤,难道都与这道圣旨有关?黑风口的伏击,真的只是蛮族游骑所为吗?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往日的英气,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决绝。
“告诉南宫忌,”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司徒红音,不去。”
赵武脸色一变:“司徒小姐,抗旨可是死罪!”
“死罪?”司徒红音嘴角勾起一抹凄厉的笑,她看向齐非云的灵柩,泪水终于决堤,“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从齐非云为我挡下那支箭开始,我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