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呼吸在卯书云窄小的出租屋里,是窗外永不停歇的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闷轰鸣,是楼上水管不知疲倦的呜咽。
她睁开眼,天花板上那片顽固的霉斑,边缘洇染得比昨日更清晰了些,如同某种无声的嘲笑,在灰白晨光里静静扩散。这间屋子像极了孤儿院角落里那个堆杂物的储物间——狭窄、陈旧,空气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尘埃味,还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深入骨髓的冷清。
她坐起身,薄被滑落,露出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微微磨损的旧睡衣。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枕边那个磨得起了毛边的硬壳笔记本上。封面是黯淡的蓝色,印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卡通图案。她没翻开它。不用翻开,那行用孤儿院发放的粗钝铅笔、带着一股子倔强刻痕写下的字,早已烙穿纸背,深深嵌入她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路要朝前走,人往未来看”。
那是院长嘶哑的、带着浓重痰音和劣质烟草味的吼声,无数次回荡在空旷阴冷的食堂、冰冷的水泥操场、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它不是什么温柔鼓励,更像是一条粗糙的、浸透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像卯书云这样瑟缩的、目光躲闪的孤雏背上。它驱赶着她们,不许回头,不许停留,哪怕前面只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荒野。院长那张沟壑纵横、永远带着不耐烦的脸,在卯书云此刻模糊的视线里浮现,又迅速被窗外更刺耳的喇叭声撕碎。
她掀开被子,脚触到冰凉的水泥地,激起一阵细微的哆嗦。床边矮凳上,整齐叠放着她今天要穿的衣服:廉价的白色涤纶衬衫,深灰色一步裙,边缘有些不易察觉的脱线。旁边,躺着昨天脱下的那双肉色丝袜。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对着从钉歪了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那缕微弱晨光,仔细寻找。果然,在脚后跟内侧,一个细小的破洞顽固地显现出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抽屉深处摸出那个小小的针线盒——一个几乎空了的面霜罐子,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短短一截线、一根针、一个顶针。她笨拙地套上顶针,捻起线头,凑到唇边抿湿,对着光,眯起眼,试图将那细若游丝的线穿过针孔。试了三次,指尖微微发抖,才终于成功。她低下头,脖颈弯成一个卑微的弧度,开始缝补那个小小的破洞。一针,又一针,动作生涩而专注,仿佛在缝合一道无形的伤口。
廉价牙膏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香精味在嘴里弥漫开。卯书云对着洗手池上方那面布满水渍、边缘剥落的塑料镜子,看着镜中那张过分苍白的脸。眼下的青黑是昨夜辗转反侧的证据。她用湿冷的毛巾用力擦了擦脸,试图驱散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粘在皮肤上的湿冷苔藓,像衣服里永远藏着几粒硌人的砂子——一种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多努力把自己缩到角落也无法摆脱的审视。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目光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刮擦着她紧绷的神经。在孤儿院食堂排队打饭时是这样,在教室里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是这样,后来在嘈杂的流水线上是这样,如今在这栋光洁的写字楼里,依然是这样。仿佛她额头上天生就刻着两个无形的、供人指点评判的大字:多余。
她拧开那个印着简陋花朵图案的塑料小瓶,里面是凝固了大半的廉价护手霜。她用指甲小心地刮下一点,在掌心费力地揉搓开,再涂抹到手上。指关节因为长年劳作和冬天用冷水清洗孤儿院厚重的被褥床单,显得有些粗大,皮肤也粗糙黯淡。这点微薄的滋润,聊胜于无。
出门前,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那个旧帆布包:钥匙,用了很多年的塑料水杯,一个干瘪的钱包,几张揉得发皱的公交车票,还有那个硬壳笔记本。指尖触到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像碰到一块烧红的烙铁,心尖猛地一缩,又奇异地被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道撑住。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似乎总也习惯性微驼的背脊,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门。
写字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倒映出她匆匆的身影,像个模糊而匆忙的幽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卯书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几乎踮着脚尖,试图把自己融入这片冰冷的华丽之中。电梯里,挤满了衣着光鲜、散发着淡淡香水或须后水气息的男女。她缩在角落,尽量把自己压扁,屏住呼吸,目光牢牢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鼻尖充斥着各种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精致气味,让她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紧张。
格子间像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蜂巢。卯书云的位置在角落,紧挨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阳光很少能慷慨地光顾这里,即使在正午,也显得阴冷。她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动作带着一种过分的小心翼翼,好像怕惊扰了椅子本身。坐下前,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落在靠近电话机边缘那块顽固的、洗不掉的褐色咖啡渍上。入职第一天,太过紧张,手一抖,半杯速溶咖啡全泼在了这张崭新的、属于“白领”的办公桌上。那一刻的窘迫、羞耻和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至今想起来,心脏仍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沾了点杯子里凉掉的开水,用力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块污渍。纸巾很快被揉烂,污渍依旧顽固。她停下动作,指尖微微发颤,盯着那片刺眼的褐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手忙脚乱、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自己。她用力闭了闭眼,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猛地回神。
“路要朝前走……” 她无声地、狠狠地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像咽下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冻得喉咙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松开紧握的拳头,将揉烂的湿纸巾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台嗡嗡作响、反应迟缓的旧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瞬间涌来,淹没了那片刻的失态。
午休时间快结束时,格子间另一端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喧闹和笑声。卯书云从一堆数字里抬起头,隔着几排隔板望过去。是部门里人缘极好的小李,被一群人簇拥着,脸上洋溢着被关注的、理所当然的快乐。办公桌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点缀着鲜亮草莓和奶油裱花的生日蛋糕,浓郁的甜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办公室里原本沉闷的打印油墨和灰尘的味道。
“来来来,寿星切第一刀!”有人起哄。
“哇,这个蛋糕看起来好贵!”
“小李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啊!”
七嘴八舌的祝福声浪般涌来。
卯书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沉地坠下去。她记起来了,上周茶水间闲聊时,似乎隐约听到过小李生日是今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鼠标,指节泛白。目光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扫过那片欢腾的中心,又迅速垂下,死死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她不是小李圈子里的人,甚至算不上点头之交。她只是一个缩在角落、安静得像不存在的影子。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是否在场,是否也想分享那份甜蜜的喜悦——或者说,她是否“配”分享那份喜悦。
喧闹声持续着,伴随着塑料刀切分蛋糕的沙沙声,和人们拿到蛋糕后满足的喟叹与谈笑。卯书云僵硬地坐在那里,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听到蛋糕被分切、传递的声音,能闻到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郁的甜腻奶油香。每一次脚步声的靠近,都让她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敢抬头,不敢有任何动作,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脚步声来了。很清晰,从热闹的中心朝她这个方向移动。一步,两步……伴随着轻快的谈笑。卯书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托着小块蛋糕的纸碟递到自己面前时,自己该露出怎样一个局促、僵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该用怎样颤抖的声音说“谢谢”。她甚至下意识地在桌下,用冰冷的指尖悄悄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褶皱。
然而,那脚步声,那谈笑声,在她背后很近的地方——几乎是擦着她椅背的位置——毫无停顿地拐了个弯,轻快地走向了隔壁格子间。紧接着,是隔壁同事惊喜的道谢声:“哇,谢谢!小李生日快乐!”
像一根骤然绷紧到极限的弦,“铮”地一声断了。卯书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那浓郁的蛋糕甜香,此刻像一团令人窒息的、粘稠的胶质,死死糊住了她的口鼻。周围的喧嚣声猛地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轰鸣。眼前屏幕上的数字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变形。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但她顾不上了。她甚至不敢去看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踉踉跄跄地朝着远离那片欢乐中心的方向冲去——目标明确,是走廊尽头那个写着“盥洗室”的、小小的避难所。
“砰!”隔间的门被她从里面死死撞上,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瓷砖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她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终蜷缩着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屈起,额头死死抵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碎的酸楚和窒息感。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
为什么她永远是被漏掉、被遗忘、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孤儿院食堂里,分餐阿姨“不小心”少给她的那块肉;集体活动照相时,永远被挤到最边上、甚至半个身子被切出画面的尴尬;老师发奖品时,掠过她期待目光的、漫不经心的眼神……无数个被忽视、被轻慢、被证明“你不重要”、“你不值得”的瞬间,如同深海中冰冷的暗流,在此刻轰然倒卷,将她彻底淹没。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深灰色的工装裙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喉咙里堵着硬块,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泄露出一点呜咽。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的潮水溺毙的时刻,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极其蛮横地劈开了她混乱的脑海:
“路要朝前走!”
不是回忆,不是想象。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如此有力量!带着院长特有的、被劣质烟熏坏的嘶哑,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命令口吻,狠狠地、炸雷般响彻在她的意识深处!仿佛那个枯瘦严厉的老妇人就站在这个狭窄隔间的门外,用指关节用力敲打着门板,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她脸上:“卯书云!哭什么哭!窝囊废!路要朝前走!听见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像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卯书云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哭泣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惊愕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冰冷的泪痕,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空荡荡的隔间。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角落拖把桶散发出的淡淡消毒水味,和自己压抑的、不规律的抽气声。
哪里有人?
是幻觉吗?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听吗?
可是……那声音太真实了。那股子嘶哑,那种斩钉截铁的蛮横力道,那种刻在骨头缝里的熟悉感……
她愣愣地坐在地上,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从一片混沌的绝望中,渐渐透出一种被强行拽回现实的、近乎麻木的清醒。手臂上被自己掐出的深深月牙印痕传来清晰的痛感。她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消毒水的刺激味道,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脑子冷却了一瞬。
是啊,哭有什么用?
坐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被漏掉一块蛋糕,世界就毁灭了吗?
院长那张沟壑纵横、永远写满不耐烦的脸,在眼前晃动。她仿佛又看到那个瘦小的女孩,因为打翻了一盆脏水被罚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擦地,冻得手指通红,院长就站在旁边,用那嘶哑的嗓子吼:“擦干净!哭丧着脸给谁看?路要朝前走!人往未来看!懂不懂?!”
那声音,那画面,在此刻不再仅仅是鞭笞,更像是一根从深渊里垂下的、粗糙却结实的绳索。
卯书云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蹭掉那些让她感到羞耻的泪水。撑着冰凉的地面,她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她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掬起一捧,用力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彻底浇灭了心底最后一丝软弱的余烬。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眶红肿,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凶狠的孤注一掷,取代了之前的茫然和脆弱。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自己,无声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重复:“路、要、朝、前、走。”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整理好微乱的头发,抚平裙子上被自己抓出的褶皱,卯书云拉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盥洗室里依旧空无一人。她挺直背脊,推开了通往办公区的门。
午休结束的铃声刚响过不久,格子间里的人们大多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空气里还残留着蛋糕的甜腻和刚才欢闹的余温。没有人特别注意她的返回,或者说,没有人有兴趣注意。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那个角落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自己座位前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桌面上。
就在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键盘旁边,在刚才被她反复擦拭、却依然留有淡淡褐色污渍的桌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张对折起来的、边缘裁剪得异常整齐的白色打印纸。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骤然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周围同事们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低低的交谈声,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不祥的寂静所取代。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一步挪到桌前。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拿起那张纸。
很轻,很薄。她慢慢展开。
纸上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落款。只有一行冰冷、工整、仿佛用尺子比着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像一排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
你不该在这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撞得她耳膜轰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撑住桌面,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最阴暗角落翻涌上来的寒意和……荒谬感。
谁?
是谁?
是谁看见了她的窘迫?是谁洞悉了她试图用“朝前走”来粉饰的、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格格不入?是谁……如此精准地、恶毒地,在她刚刚勉强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刻,又狠狠一脚,将她踹回那冰冷的泥沼?
“不该在这里”……
是啊,她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个光鲜亮丽的写字楼,这个吹着中央空调的格子间,这些穿着得体、谈吐优雅的同事……这一切,原本就不属于那个从孤儿院阴暗角落、带着一身洗不掉的霉味和自卑爬出来的卯书云。她像个误闯入天鹅群中的丑小鸭,不,连丑小鸭都不如,她只是一只灰扑扑的、惹人嫌厌的老鼠。这张纸条,不过是撕开了她自欺欺人的伪装,把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她面前罢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耻、愤怒、恐惧和更深邃绝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刚刚在盥洗室里用院长嘶吼声勉强筑起的堤坝。她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色,纸的边缘深深嵌入皮肉。那张纸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她此刻濒临崩溃的灵魂。
不行……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再被看到……
那个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隐隐响起,但这一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被眼前这行冰冷的宣判轻易击碎。
她猛地拉开抽屉,动作粗暴得带倒了旁边笔筒里的几支笔。她看也没看,胡乱地将那张刺眼的纸条塞了进去,用力关上抽屉,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世界并未因此安静。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穿透薄薄的抽屉板,在她眼前不断跳动、放大、灼烧着她的视网膜:“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这里……不该……”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这一次,她没有冲向盥洗室。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慌不择路的困兽,只想逃离这个瞬间变得无比窒息的牢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远离人群、远离那令人窒息的格子间的方向疾走——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消防楼梯间的、厚重沉重的防火门。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卯书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油漆和淡淡霉味的、与办公室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楼梯间空旷、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间孤独地回荡,撞击出空洞的回音。惨白的声控灯在她闯入的瞬间亮起,投下惨淡的光,照亮了盘旋向上的灰色水泥台阶,以及角落里堆积的废弃纸箱和零星建筑垃圾。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灰尘的味道,却让她混乱到爆炸的脑子稍微冷却了一丝。她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防火门内侧,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起伏。那张纸条上的字,依旧在眼前疯狂闪烁。
她颤抖着手,再次拉开了那个抽屉。那张白色的、边缘整齐的纸条,像一个狰狞的伤口,躺在杂物的最上面。她把它抽了出来,捏在手里,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目光无意识地投向楼梯间高处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雨痕的窗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被冰冷的窗棂切割成几块。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带着强烈的毁灭欲,攫住了她。
扔掉它。
把它从这里扔出去。
让这张写着恶毒宣判的纸,连同它带来的所有屈辱、冰冷和绝望,一起消失在这栋楼的阴影之外,消失在污浊的空气里,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她几乎是扑到窗边。窗框边缘积着厚厚的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袖子传来。她用尽力气,拧开那扇年久失修、锈迹斑斑的插销。一股强劲的、带着城市尘埃和汽车尾气味道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得她手中的纸条猎猎作响。
卯书云低下头,近乎凶狠地盯着手中这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它承载着她此刻所有的愤怒、屈辱和摇摇欲坠的坚持。她不再犹豫,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飞快地、粗暴地将这张纸对折,再对折,用力压紧折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几秒钟后,一架棱角分明、甚至带着一丝狰狞意味的纸飞机,出现在她手中。机翼被她捏得死紧,纸面都起了皱。
她将纸飞机举到窗边风口。冰冷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风,立刻抓住了它单薄的翅膀,试图将它卷走。
“走!” 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