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深秋,阳光透过老洋房宽大的落地窗,在卯家花厅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雪松与清甜金桂精心调和的香氛,混合着顶级花雕温润馥郁的酒香。卯书云的满月宴,低调却难掩奢华。宾客皆是世交或真正有分量的人物,低声谈笑,衣香鬓影间流动着一种克制的喜悦。
花厅中央,外婆秦蕴芝抱着今日的主角。小小的卯书云裹在柔软如云的细绒襁褓里,穿着杭绸与蕾丝缝制的纯白小袄,领口缀着细小的珍珠。她的小脸比初生时舒展了些,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乌黑的胎发柔顺。那双落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安静地打量着光影流动的陌生世界。她的小手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仿佛在触碰无形的边界。
太爷爷卯正卿端坐上首紫檀太师椅,紫檀木拐杖倚在扶手边。他穿着深色长衫,银发如雪,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曾孙女身上时,才沉淀下一种内敛的、厚重的暖意。那份无声的看重,让花厅的氛围带上了一种庄重的底色。
礼物被一件件送到秦蕴芝面前。奶奶沈静仪送的是一套亲手绣制的婴儿衣物,锦鲤莲藕,针脚细密如春雨,丝线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外公苏明远送的是一套紫檀木嵌银丝的算筹玩具,打磨得光滑圆润。舅舅卯文洲和舅妈林薇送的是沉甸甸的、镶嵌宝石的纯金长命锁与摇铃,摇动时声音清脆悦耳。叔叔卯文瀚虽未至,托人送来了巨大的、奏着德彪西《月光》的紫檀木音乐盒。
大表哥卯子珩酷酷地送了一块装在亚克力盒子里的陨石切片,小表哥卯子琛则兴奋地抱来一个巨大的、穿粉色裙子的泰迪熊,憨态可掬地立在一旁。
**高潮,是太爷爷的赐福。**
秦蕴芝抱着卯书云,恭敬地走到太爷爷面前。太爷爷微微抬手,特护捧上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太爷爷亲自打开盒盖,取出一件物事。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
那是一只匍匐在莲叶上的羊脂白玉兔。玉质纯净无瑕,温润如凝脂,在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宝光。莲叶脉络清晰,小兔绒毛细腻,雕工精湛绝伦,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与贵气。一看便知是传承有序、价值连城的稀世古玉。
“给阿拉小书云,” 太爷爷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缓,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千钧,“压压惊,定定神。”
他亲自拿起那枚小小的、微凉的玉兔,示意秦蕴芝。秦蕴芝抱着卯书云微微倾身。太爷爷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小心、极其轻缓地将玉兔放在了卯书云小小的胸口襁褓上。
就在那冰凉的玉身贴上心口的瞬间,襁褓里小小的卯书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懵懂的眼睛里,一丝极快、极深的惊悸如冰锥划过!前世孤儿院冰冷的水泥地,呼啸的寒风,纵身跃下时那刺骨的绝望……冰冷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刺破温暖的表象!蚀骨的自卑与寒意瞬间攫住了她!*侬算啥?配得上这个?*
这刹那的僵硬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满堂宾客只看到玉兔安放,发出低低的、赞叹的轻呼。只有抱着她的秦蕴芝,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那小小身体瞬间的紧绷和冰凉。外婆的心猛地一揪,抱着襁褓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
“囡囡乖……” 秦蕴芝立刻低下头,用只有卯书云能听到的、带着暖房里浸润出的温软沪语,在她耳边低低呢喃,脸颊轻轻贴了贴襁褓,“太爷爷给囡囡的宝贝,顶顶好的宝贝……囡囡勿怕,阿拉都在此地……”
那温软的沪语,带着外婆身上特有的清雅冷香气息,像一股温润的暖流,缓缓注入卯书云被寒意冻结的感知。胸口那枚冰冷的玉兔,似乎在外婆的低语和体温的传递下,渐渐生出一丝温润的暖意,微弱却持续地熨帖着那片骤然冰封的心口。小小的卯书云紧绷的身体在外婆的怀抱和低语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她的小手动了一下,无意识地碰了碰那光滑微凉的玉身,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温润。眼底那瞬间涌起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自卑,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沉入深处,只留下一丝残留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瑟缩,蜷缩在懵懂的表象之下。
爷爷卯振邦适时上前,从秦蕴芝怀中接过孙女,高高举起,对着满堂宾客,声音洪亮中带着骄傲:“今日,阿拉卯家明珠,书云,满月之喜!愿阿拉囡囡,一生平安喜乐,福泽绵长!” 掌声温和地响起,如同温暖的潮水。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花厅。精致的点心,醇厚的美酒,宾客真挚含蓄的祝福。小小的卯书云被不同温暖的怀抱传递着。舅舅卯文洲抱着她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雪茄和高级古龙水气息;舅妈林薇抱着她时,动作优雅利落,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审视后的柔和;小表哥卯子琛凑过来做鬼脸逗她,大表哥卯子珩则在一旁酷酷地看着。每一次被传递,每一次被不同的目光注视,卯书云的小身体都会下意识地有瞬间的微僵,那份深植骨髓的、对被审视和被抛弃的恐惧如影随形。但每一次,外婆秦蕴芝或母亲苏曼微总会及时地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用温软的沪语低声安抚,或是投来一个温柔安定的眼神。更重要的是,胸口那枚羊脂白玉兔,如同一个微小的暖炉,持续散发着温润的安定力量,像太爷爷那只布满皱纹却异常有力的手,隔着时空,无声地压在她惊悸的心魂之上。
盛宴终有散场时。华灯初上,宾客散去,老洋房重归宁静。婴儿房里,只余一盏小夜灯晕开暖黄的光晕。卯书云躺在小床上,小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值夜的保姆周妈走近,想替她掖好被角。
就在周妈的手即将触碰到被角的刹那,卯书云小小的身体又是几不可察地一僵!黑暗中,前世孤儿院值夜阿姨那不耐烦的呵斥和粗鲁的拉扯感猛地袭来!
“小小姐?” 周妈的手停在半空,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僵硬。她心里叹气,放柔了声音,用带着沪语腔调的、哄劝的语气说:“心肝头冷是伐?勿怕勿怕,周妈帮侬盖盖好,阿拉囡囡顶顶乖了……” 她耐心地哄着,动作放得极轻极慢。
小小的卯书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贴在胸口的羊脂白玉兔。玉兔温润,带着白日里沾染上的、不同亲人的体温气息,也带着太爷爷那份沉甸甸的祝福。那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中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固执地对抗着从骨缝里渗出的、蚀骨的冰冷与自卑。她的小身体在周妈轻柔的动作和温软的沪语中,终于缓缓放松下来,只是眼神深处,那抹不属于婴儿的脆弱与茫然,如同薄雾,久久不散。她知道这满室华光、这无尽宠爱都真实存在,可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并未真正解冻。那枚小小的玉兔,是压惊的镇石,亦是提醒她曾坠入何等深渊的冰冷信物。她攥着它,在这初生的、被爱意包裹的暖洋房里,沉沉睡去,小小的眉头,却始终未曾完全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