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黄浦江的水,裹着梧桐叶绿了又黄的气息,不疾不徐地淌过衡山路的老洋房。卯书云,这个心口揣着暖玉也揣着寒冰的小囡,在层层叠叠的宠爱里,像外婆暖房中一株格外娇怯的兰草,悄然抽枝。
外滩顶级会所的璀璨华光下,卯书云穿着正红金线小旗袍,像个被精心装扮的瓷娃娃。她被姆妈苏曼微抱着,走过衣香鬓影。太多陌生的面孔,太亮的水晶灯,太浓的香水混着雪茄味……她的小手死死攥牢姆妈旗袍盘扣,指节绷得发白,小脸绷得紧紧的。那份不属于小囡的沉静底下,是只有自家晓得的惊涛骇浪。蚀骨的自卑像条冰冷的蛇,在心底嘶嘶吐信:*侬只配缩在角落头,哪能配立了格种地方?*
“囡囡,勿要怕,” 苏曼微低下头,温热的脸颊贴贴女儿冰凉的额角头,声音低低,带着姆妈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馨香,“阿拉都在此地,看看,闹猛伐?都是欢喜侬的爷叔阿姨。” 这股熟悉的暖意,像一层薄纱,暂时隔开了外头汹涌的寒意。
抓周的红毯铺开了。苏绣百子图红得耀眼。上头摆满物事:金算盘(卯文洲放的,代表钞票)、玉官印(林薇舅妈放的,代表权柄)、亮晶晶的银针包(沈静仪奶奶放的,代表女红本事)、小巧的提琴模型(苏曼微姆妈放的,代表音乐)、水晶地球仪(卯文瀚叔叔放的,代表跑遍世界)、黄铜望远镜(卯文渊爸爸放的,代表看星星)、小玉剑(卯子珩大表哥放的,不晓得代表啥,被他阿爸瞪了一眼)……还有,在外公苏明远放的算筹旁边,一本小小的、封面素净的线装书,书页边有点毛了,泛着旧旧的黄光。
**抓周开始。**
花厅里刹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像聚光灯,牢牢钉在红毯中央的小人儿身上。那目光里的期待、好奇、掂量……像无数根针,戳得卯书云浑身发冷。前世孤儿院那个破台子,底下那些不耐烦的、嘲笑的、漠然的眼神……冰冷的记忆毒牙猛地咬住心脏!她的小身体开始抖,眼睛瞪得圆圆的,全是慌,小嘴瘪着,眼看就要哭出来。
“书云,囡囡!” 外婆秦蕴芝声音里透出急切的温软,她不顾仪态蹲下来,凑近软垫边边,用只有卯书云听得清的、糯糯的上海话哄,“侬看呀,欢喜啥?格只小镜筒(望远镜),像勿像爸爸夜里抱侬看的星星?格把小弓(琴弓),像勿像姆妈哼曲子辰光?” 外婆想引她抓点“体面”的。
卯书云的目光被外婆的声音牵着,扫过那些亮得刺眼的金玉宝贝,却像被磁石吸牢,猛地定在了角落头——那本旧旧的线装书!**就是这一瞬!** 前世无数个冰冷刺骨的夜里,只有缩在阅览室角落,手指头摸着那粗糙起毛的书页,闻着那股子油墨混着灰尘的旧味道,才能暂时忘记肚皮饿、忘记被嫌弃,钻进字缝里寻到一点点暖意、一点点喘息的空档。*书……书不会嫌我脏,不会嫌我笨……* 这份刻进骨头里的依赖和慰藉,像本能一样,“轰”地冲破了恐惧结成的冰壳子!
她吸了一大口气,鼓足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看也不看那些金灿灿亮闪闪的物事,迈开小短腿,摇摇晃晃,直直地朝那个角落头走去。在满堂宾客有点错愕的目光里,她伸出小手,笃定地、甚至带着点失而复得的急吼吼,一把攥牢了那本小小的线装书!
冰凉的、带着点粗糙感的书页贴着手心。那一刹那,像是抓住了前世唯一救命的稻草,一股子奇异的、从心底最深处钻出来的安宁,竟然压过了蚀骨的自卑。她死死攥紧那本书,小手指节都捏得发白,好像这是在这闹猛又陌生的花花世界里,唯一能让她定心、晓得自家是谁的宝贝。
“哦哟……抓了本书!” 周围响起一片带着点意外、但更多是善意的低笑和议论。外公苏明远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弯得老高。
可这安宁也就一歇歇功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目光,还有那些对“抓书”的讲法(“书香门第!”“有出息,读书胚子!”),又像山一样压下来!*侬抓本书就真能读得懂?就配得上‘书香门第’格块金字招牌?* 自卑的毒蛇冷笑着反扑,毒牙更深。那蚀骨的寒气非但没因为抓住书而散掉,反而因为怕被戳穿、怕辜负这沉甸甸的“期许”,变得更尖更冷,扎得心口痛。她的小脸在彩灯底下,透出一丝脆弱的煞白,攥书的小手抖了抖。
“囡囡抓得顶顶好!” 外婆秦蕴芝立刻拔高声音,斩钉截铁地盖过那些议论,用上海话大声讲,“阿拉囡囡欢喜字墨香!清清爽爽,灵光得不得了!” 她起身就要去抱。
就在这辰光,卯书云另一只小手,像被啥勾牢,又伸了出去。这次,她抓住了离书本不远的一样东西——姆妈苏曼微放的那把小小的、亮闪闪的银琴弓!冰凉的金属头捏在手里,却奇奇怪怪地和书本带来的安心感搅在了一道。姆妈哼的调子,琴弦的低吟,是另一个能让她躲进去的、软乎乎的壳。
她一手死死攥着那本给她定心的书,一手抓着那把冰凉的小琴弓。小小的身体立在红毯中央,被满堂的华彩和看不见的压力撕扯着,显得那么单薄,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
“好!好!” 外公苏明远朗声大笑,拍手道,“一手执卷,承文脉清芬;一手执弦,纳天籁谐韵!小囡囡心性澄澈,雅趣天成,前程锦绣啊!” 这番文绉绉又应景的讲法,一下子把场子圆了回来,赢得一片更响的掌声。“书香门第”、“艺术熏陶”的光环,哐当一下罩在了卯书云头上。
卯书云被外婆一把搂进怀里。熟悉的冷香包牢她。她把小脸深深埋进外婆颈窝里,小手攥紧了贴在胸口的羊脂白玉兔,也攥着那本旧书和冰凉的琴弓。玉兔温吞吞的,书页凉飕飕的,琴弓硬邦邦的。外婆的体温,外公的夸奖,姆妈欣慰的目光……像温吞水一样包着她,和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因为“抓对了”反而更厉害的寒意,狠狠扭打在一道。她晓得书本带来的暖意是真的,满堂的宠爱也是真的,可心底那片冻土,非但没被这光环晒化,反而被这“期许”压得更实、更硬了。自卑没少掉一丝一毫,只是被更深地摁进了魂灵的褶缝里,等着寻她一个脆弱的空档,再窜出来咬一口。它成了一道疤,不去碰,就不会痛得钻心,但它永远在那里。
周岁宴的闹猛还在继续。巨大的蛋糕推出来,礼物的浪头打过来。灯光晃眼,笑声震天。小小的卯书云蜷在外婆怀里,吃力地闭上眼睛。
抓周礼成,外公苏明远那句“一手执卷,一手执弦”的锦绣祝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宴会厅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掌声热烈而持久,带着对卯家这位小千金未来的期许与祝福。这祝福的声浪,却未能惊扰苏曼微怀中那小小的安睡者。卯书云攥着那本旧书和冰凉的小琴弓,小脸埋在外婆秦蕴芝特意给她换上的、更柔软的细绒小披肩里,呼吸均匀绵长,对外界的喧腾浑然不觉。
苏曼微抱着女儿,退到花厅一侧特意布置的、更为安静的休息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外滩流光溢彩的夜景,黄浦江上游轮缓缓驶过,鸣笛声遥远而模糊。她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沙发里,轻轻调整姿势,让女儿睡得更安稳。指尖温柔地拂开女儿额角几缕细软的碎发,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怜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外婆秦蕴芝也跟了过来,坐在旁边,目光须臾不离熟睡的小外孙女,不时替她掖掖小披肩的边角。
**而宴会厅中央的华彩,正徐徐推向高潮。**
巨大的、足有七层的翻糖蛋糕被侍者们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蛋糕主体是纯净的奶油白,点缀着用糖霜精心雕琢的、盛开的玉兰和展翅欲飞的仙鹤,象征着高洁与长寿。最顶层,立着一个穿着正红色金线小旗袍、梳着小鬏鬏的糖霜小人儿,眉眼竟与卯书云有七八分神似,惟妙惟肖,引来一片惊艳的赞叹。负责制作蛋糕的,是舅妈林薇特意从法国请来的、为皇室服务过的顶级甜点大师,此刻正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矜持而自豪的微笑。
“奏乐!” 爷爷卯振邦满面红光,声音洪亮地宣布。
舒缓的爵士乐瞬间转为欢快热烈的圆舞曲旋律。训练有素的乐队在角落的舞台上倾情演奏,萨克斯风悠扬,钢琴键跳跃,鼓点轻快。璀璨的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的宾客们自然而然地成双结对,滑入舞池。男士们风度翩翩,女士们裙裾飞扬,舞步优雅流畅,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旋转出迷人的光影。笑声、低语声、酒杯轻碰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首属于顶流社会的欢乐交响曲。
舅舅卯文洲和舅妈林薇无疑是舞池中的焦点。卯文洲身姿挺拔,舞步自信而略带锋芒,林薇则优雅利落,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眼神交换便知进退,引得周围宾客频频注目。叔叔卯文瀚也挽着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士步入舞池,他的舞步带着外交官特有的从容与圆融。
两个表哥卯子珩和卯子琛没去跳舞。卯子琛被那巨大的蛋糕吸引,围着它转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顶层那个糖霜小“妹妹”,试图伸手去戳,被一旁守着的侍者微笑着礼貌拦下。卯子珩则靠在摆放着抓周物品的紫檀木条案边,手里端着一杯果汁,酷酷地看着舞池和兴奋的弟弟,偶尔目光扫过安静休息区的方向,看到熟睡的妹妹,酷酷的表情会不自觉地柔和一瞬。
爷爷卯振邦和奶奶沈静仪没有跳舞。卯振邦正与几位商界老友站在巨大的兰花墙前,手里端着酒杯,谈笑风生,声音爽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为孙女骄傲的荣光。奶奶沈静仪则被几位同样气质温婉的老姐妹围着,她们欣赏着沈静仪今日佩戴的一枚精巧的翡翠胸针——那正是她为孙女周岁特意设计并亲手制作的,图案是祥云托着一个小小的心形,寓意“祥云捧心”。沈静仪温声细语地介绍着设计巧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针温润的翠色,眼底是满足的笑意。
外公苏明远成了几位学术界泰斗的“中心”。他们聚在相对安静的窗边一隅,远离舞池的喧嚣。苏明远正指着条案上那本被卯书云抓到的《声律启蒙》,与老友们低声交谈,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显然,小外孙女“抓书”的举动,深得这位老院士之心,让他今日格外开怀。
太爷爷卯正卿依旧端坐在视野最佳的位置,轮椅旁侍立着特护。他手中那根沉甸甸的紫檀木拐杖横在膝上,如同定海神针。他并未参与任何一处的交谈,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旋转的舞步,巨大的蛋糕,宾客的笑脸,儿子卯振邦的意气风发,老亲家苏明远的欣慰,以及……远处沙发上,在母亲怀中安睡的、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他那双阅尽千帆的锐利眼眸里,映着满堂华彩,也沉淀着时光的重量。嘴角那极其克制的弧度,在无人注意时,又加深了那么一丝丝。特护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他微微颔首接过。
**礼物的浪潮,在宴会接近尾声时再次涌来。**
侍者们端着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托盘,穿行于宾客之间,将一份份包装精美、分量十足的礼物送到卯振邦、苏曼微或秦蕴芝面前。舅舅卯文洲和舅妈林薇送上的,是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条由顶级珠宝品牌定制的铂金项链,链坠是一把镶满细钻的、造型极其精巧的“平安锁”,锁面中央镶嵌着一颗纯净无瑕的鸽血红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叔叔卯文瀚送来的礼物也极其隆重——一套欧洲皇室御用瓷器品牌专为儿童设计的限量版餐具。雪白的骨瓷细腻温润,边缘描着淡雅的金边,每一件小碗、小碟、小勺上都手绘着可爱的童话图案,装在特制的紫檀木提盒里,价值不菲又充满童趣。
爷爷卯振邦送的礼物最为“实在”。他笑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印着烫金徽章的文件袋,直接递给了抱着孙女的苏曼微。“给阿拉囡囡的零花钱袋子,”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南京西路恒隆里头,一个小铺面,写囡囡名字。” 这份礼物,引得周围几位相熟的老友会心一笑,也低声赞叹卯家对这位小千金的看重。
太爷爷卯正卿没有起身,只是对特护微微颔首。特护捧上一个古朴的紫檀木扁匣。太爷爷亲自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封面深蓝色、看似古朴无华的册子。然而,当卯振邦恭敬地接过,小心翻开时,周围离得近的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内页并非普通纸张,而是用极薄的金箔压制而成!金箔上用极其细腻的工笔,描绘着复杂的星图、云纹和瑞兽图案,间或镶嵌着细小的、如星辰般闪烁的各色宝石!这哪里是书,分明是一件价值连城、寓意“天书赐福”的艺术瑰宝!
“给阿拉小书云,”太爷爷的声音依旧沉缓,“翻翻白相相(玩玩)。”
满堂宾客的惊叹声低低响起。这份礼物,超越了世俗的价值,带着一种古老家族传承的厚重与对未来的神秘期许。
侍者们开始为宾客分发用精致小盒包装的、来自顶级西点坊的回礼。乐队奏起了舒缓的送宾曲。
夜已渐深,黄浦江的灯火依旧璀璨。这场为卯家小千金卯书云举办的周岁盛宴,在锦绣华章、衣香鬓影、以及沉甸甸的宠爱与期许中,缓缓落下了帷幕。而这一切的喧嚣与光芒,都未能打扰休息区沙发上那个小小的安睡者。她攥着书和琴弓,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胸口的羊脂白玉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窗外的流光溢彩在她沉睡的小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仿佛一个遥远而华丽的梦境。她只是沉睡着,在这铺就着锦绣的起点,浑然不觉自己已然置身于多少人仰望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