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荫下的小囡

衡山路的老洋房，被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温柔地环抱着。春夏，浓密的绿荫滤掉暑气，洒下晃动的光斑；深秋，金黄的落叶铺满草坪，踩上去沙沙作响。卯书云的小世界，就在这静谧与馨香中，日复一日地铺展。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玻璃顶棚，暖洋洋地洒在卯书云的小藤椅上。她穿着藕荷色的细棉布小裙子，怀里抱着那个被洗得发软的旧布娃娃，安静地看着外婆秦蕴芝侍弄一盆刚刚抽出花箭的“绿云”奇兰。外婆戴着雪白的棉布手套，拿着那把银质小镊子，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初生的婴儿梳头。

“囡囡，过来看看，” 秦蕴芝的声音带着暖房里浸润出的温软，她用小狼毫笔蘸了特制的兰花花肥稀释液，极其小心地点在花箭根部，“格盆‘绿云’，性子顶顶娇，肥水多一滴勿来事，少一滴又勿长，要像伺候小祖宗一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外孙女。

卯书云放下布娃娃，像只轻盈的小猫，无声地走到外婆身边。阳光给外婆银白的发髻镶上金边。她学着外婆的样子，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隔着空气，极其小心地虚点了一下那嫩绿的花箭。

“对，就是这样，轻点，再轻点，” 外婆笑着，拉过卯书云的小手，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引导着她的小指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感受那花箭柔韧的生机，“花跟人一样的，侬敬重伊，伊就开出顶顶好的样子给侬看。晓得伐？”

卯书云懵懂地点点头，鼻尖萦绕着兰花清冷的幽香和外婆身上淡淡的檀香。外婆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薄茧，却无比安稳。那一刻，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似乎被这阳光、这花香、这包裹着手掌的暖意，微微晒化了一小片边缘。她仰起小脸，对外婆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依赖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暖房里凝结的水珠。

“小云朵！看我给你带了啥！” 小表哥卯子琛风风火火的声音打破了暖房的宁静。他背着书包冲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包装花里胡哨的盒子，“最新出的那个会唱歌会跳舞的电子狗！酷毙了！” 他献宝似的拆开包装，一个银光闪闪的机械狗出现在地上，眼睛闪着红光，立刻开始播放吵闹的电子音乐，笨拙地扭动起来。

巨大的声响让卯书云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她下意识地往外婆身后缩了缩，小手抓住了外婆的旗袍下摆，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慌。那吵闹的电子音，像极了前世孤儿院里那些劣质玩具发出的、令人烦躁的噪音。

“吵煞人！” 外婆秦蕴芝立刻蹙起眉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拿出去！囡囡胆子小，勿要被侬吓着！” 她伸手护住身后的卯书云。

“啊？哦……” 卯子琛高涨的热情被泼了冷水，有点蔫，但看到妹妹似乎真的被吓到的小脸，立刻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电子狗，“勿吵了勿吵了！小云朵勿怕！哥哥勿吵了！” 他挠挠头，有点无措。

这时，大表哥卯子珩慢悠悠地晃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包装素雅的盒子。“喏，” 他把盒子递给卯书云，酷酷地说，“限量版绘本，《小王子》立体书，香港才买得到。” 他瞥了一眼弟弟手里那个偃旗息鼓的机械狗，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卯书云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松开外婆的衣角，小心地接过表哥递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本制作极其精美的立体书，翻开一页，小小的星球和玫瑰就在纸间绽放。她伸出小手，轻轻触摸那立体的、带着磨砂质感的小王子，小脸上露出真心的、安静的欢喜。这份礼物，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刚才那电子噪音带来的不适和心底随之泛起的、对喧嚣的恐惧。

卯子琛看着妹妹专注翻书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手里那个不招人待见的电子狗，撇了撇嘴，把狗塞回盒子：“哼，下次给你带更好的！” 转身跑掉了。卯子珩则靠在暖房的门框上，看着卯书云低头看书的安静侧影，酷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柔和了些许。

当城市灯火渐次亮起，天文馆顶层的观星室便成了卯书云最期待的秘境。巨大的穹顶缓缓滑开，深蓝色的夜幕如同丝绒幕布，缀满钻石般的星辰。五岁的卯书云穿着印着小月亮的睡裙，被父亲卯文渊稳稳地抱在怀里，坐在那张宽大的、铺着厚厚羊毛毯的观星椅上。

“囡囡看，今晚木星老亮，” 卯文渊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他指着东南方那颗最耀眼的星辰，“旁边一点点，像粒小红豆的，还是火星。” 他调整着巨大的望远镜，“来，阿拉看看老朋友‘玫瑰星云’好伐？”

卯书云将小脸贴上冰凉的目镜。刹那间，那瑰丽奇幻的色彩世界再次撞入眼帘！粉紫交织的气体云团翻腾不息，孕育着亿万星辰。那浩瀚、冰冷又壮美的景象，让她的呼吸都屏住了。每次看到，都会被深深震撼。

“爸爸……” 她从目镜前移开，小脸被冰凉的镜筒压出一点红印，她转过身，把脸埋进父亲带着松木和书卷清香的颈窝里，小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星星……离阿拉嘎远……伊拉……会得觉着孤单伐？” 问出这句话时，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孤寂感，悄悄从心底那道深藏的疤痕缝隙里渗出，与眼前的宇宙洪荒奇异地共鸣了。

卯文渊的心被女儿这份稚嫩却触及本质的温柔狠狠撞了一下。他收拢手臂，将怀里的小人儿抱得更紧更暖，低沉的笑声在胸腔里轻轻震动：“勿会的，囡囡放心。星星有伊拉自家的光，有伊拉自家的伴。就像阿拉小书云一样，”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有爸爸，姆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子珩子琛哥哥……阿拉都是围着侬转的小星星，侬怕啥孤单？”

父亲的话语和怀抱的温暖，像一件无形的斗篷，瞬间包裹住她，驱散了那瞬间涌起的、来自宇宙洪荒和内心深处的寒意。那蚀骨的自卑疤痕被更深地压回心底，暂时蛰伏。她的小身体在父亲安稳的怀抱和星辰的凝视中放松下来，眼皮渐渐沉重。玫瑰星云的冰冷壮美，最终都化作了父亲颈窝里松木香的暖意和沉稳的心跳声。她攥着父亲衬衫的一小角，在这片温柔的宇宙里，沉沉睡去。

深夜，老洋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卯书云在自己的小床上，毫无征兆地被噩梦惊醒。又是那个冰冷的天台，呼啸的风……她猛地坐起，小脸煞白，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额发，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蚀骨的恐惧和自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凶猛。*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

“囡囡！” 几乎在她坐起的同时，隔壁主卧的门就被轻轻推开。苏曼微穿着睡袍，长发披散，脸上带着睡眠被打扰的朦胧，但眼神瞬间清醒，充满了担忧。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去抱，而是坐在床沿，伸出温暖的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卯书云冰凉颤抖的小手上。

“姆妈在，囡囡勿怕，” 苏曼微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却异常温柔坚定，像最沉静的深海，“做梦了是伐？假的，都是假的。” 她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女儿单薄的脊背，动作舒缓而带着节奏，“姆妈在这里，啥人阿勿好欺负阿拉囡囡。”

卯书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扑进母亲怀里，小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馨香的颈窝，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母亲的睡袍，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无声的眼泪浸湿了衣料。

苏曼微紧紧抱着女儿，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传递来的巨大恐惧。她没有多问，只是抱着她，轻轻摇晃着，如同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然后，她开始低低地哼唱。不是摇篮曲，而是一段极其舒缓、极其空灵的德彪西《月光》片段。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胸腔温柔的共鸣，如同月光本身，清冷，却有着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

那空灵的旋律，像清凉的泉水，缓缓流过卯书云被噩梦和冰冷记忆灼烧的心田。母亲怀抱的温暖和那熟悉的、带着安定魔力的琴音（即使是哼唱），像最有效的解药，一点点中和着那蚀骨的恐惧和自卑带来的寒意。紧绷的身体在母亲的怀抱和低吟中渐渐放松，颤抖也慢慢平息。她依旧紧紧依偎着母亲，汲取着这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但那份灭顶般的惊悸，终于被缓缓驱散。

墙角，那架沉默的斯坦威大提琴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也感应到了女主人的琴音，无声地共鸣着。苏曼微抱着女儿，目光落在窗外婆娑的梧桐树影上，眼神沉静而充满力量。

梧桐叶的影子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卯书云在母亲带着琴音的低吟中，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那蚀骨的自卑和恐惧，如同退潮的冰冷海水，重新缩回灵魂深处那道深藏的疤痕里。它还在，并未消失，只是在这顶级团宠的日常里，被暖房的馨香、星空的低语、大提琴的柔板、外婆的低喃、表哥们笨拙的关怀、以及母亲坚不可摧的怀抱，一层又一层地温柔包裹、安抚。不去触碰，便暂时不会痛。她攥着母亲的一缕头发，在这片用爱意织就的梧桐荫下，再次沉入梦乡，只是眼角，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