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七月的天,热得柏油路都发软。高考那点事儿早被卯书云甩在脑后,分数单压在书桌玻璃板下面,成了垫茶杯的玩意儿。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去北京,演话剧。不是当明星,就只想扎在剧场里,闻那股子木头地板、旧幕布和汗水混在一块儿的味儿。
卯家客厅,空调开得足足的。卯书云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茶馆》剧本,铅笔头咬在嘴里,眉头拧着,手指头在“王掌柜”的台词上划拉。
“哎哟,囡囡,格天热煞人,侬还趴勒拉地浪厢做啥?(哎哟,囡囡,这天热死人,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 外婆秦蕴芝端着一盘冰镇好的糖拌西红柿进来,水珠子顺着碗沿往下滴。
“看剧本呀外婆,” 卯书云头也没抬,含糊地说,“王掌柜格段词,节奏老难把握额。(看剧本呀外婆,王掌柜这段词,节奏好难把握的。)”
外婆把盘子放在茶几上,顺手拿起蒲扇给她扇风:“急啥?慢慢交来。先吃口凉格。(急什么?慢慢来。先吃点凉的。)”
**“顺路”的拜访:梅奶奶家蹭凉记**
真正让卯书云眼睛发亮的,是几天后奶奶沈静仪的一句话。
“书云,今朝陪我去看看梅家阿婆好伐?伊屋里厢有只老灵额老风扇,吹出来格风是凉额,勿像空调格能冰骨头。(书云,今天陪我去看看梅家阿婆好吗?她家里有个很灵的老风扇,吹出来的风是凉的,不像空调这么冰骨头。)” 奶奶一边慢悠悠地穿珍珠扣,一边说,“伊拉屋里厢书也多,侬要欢喜看书,自家寻。”
卯书云正对着镜子试图挽个民国学生头,失败了好几次,头发毛茸茸地翘着。一听“梅家阿婆”,手里发卡“啪嗒”掉地上了。“梅…梅若华先生?”
“嗯哼,” 奶奶瞥了她一眼,嘴角有点小得意,“伊拉爷年轻辰光帮阿拉屋里厢做过西装,老交情了。(她父亲年轻时候帮我们家里做过西装,老交情了。)” 一句轻描淡写,把世家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关系带过了。
梅先生家果然凉快。那台巨大的老式华生电扇嗡嗡转着,吹出来的风带着旧木头的味道,舒服极了。梅先生本人没电视里那么“大艺术家”的架子,穿着家常的细格子棉绸裤褂,头发随意挽着,正在侍弄窗台上一盆开得正盛的栀子花,香气扑鼻。
“静仪来啦?哦呦,格是小书云伐?生得老登样!(静仪来啦?哦呦,这是小书云吧?长得真标致!)” 梅先生招呼她们坐,目光在卯书云脸上停留了一下,很家常,“听侬奶奶讲,侬考进北电了?蛮好蛮好,以后要吃苦头咯。”
没有客套,卯书云刚坐下,梅先生就递过来一小碟自己腌的脆梅:“尝尝,解暑气。” 咸酸甜,冰冰凉,卯书云眼睛眯了一下。
话题东拉西扯,从奶奶抱怨现在绣花线没以前颜色正,到梅先生吐槽最近排新戏,年轻演员台词像含了橄榄。卯书云安静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某个老演员表演细节的疑问。梅先生来了兴致,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翻旧的《雷雨》,指着一处批注:“喏,四凤格句‘我总觉得像有什么大祸临头似的’,重点勿是‘祸’,是‘总觉得’。伊自家也讲勿清爽,格种疑疑惑惑、心拎拎额感觉,要出来。”
卯书云凑过去看,那页空白处用娟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写着心得。她忍不住问:“梅先生,侬讲,王掌柜格种老北京,讲台词格辰光,舌头是勿是要卷得更加里厢点?(梅先生,您说,王掌柜这种老北京,讲台词的时候,舌头是不是要卷得更里面点?)”
梅先生乐了,放下书,真的卷起舌头示范了几个老北京话里的儿化音和特殊腔调,客厅里顿时响起她字正腔圆又带着烟火气的念白。卯书云听得入神,跟着小声模仿,舌头打了几次结,把梅先生和奶奶都逗笑了。
临走时,梅先生没提什么关照,只是把那本批注满满的《雷雨》塞给卯书云:“格本旧书送侬了。阿拉格点老古董格想法,侬随便看看,勿一定对。演戏嘛,自家体味最要紧。(这本旧书送你了。我们这些老古董的想法,你随便看看,不一定对。演戏嘛,自己体会最要紧。)” 又剪下两枝开得最好的栀子花,用湿报纸包好,“带回去插花瓶里厢,香得来。(带回去插花瓶里,香得很。)”
卯家人对卯书云话剧梦想的支持,落实在极其务实、甚至有点琐碎的细节上:
1. **爷爷卯振邦的“实用主义”:**
某天吃早饭,爷爷把一张门禁卡和一把钥匙推过来:“北京寻好房子了。离侬学堂跟国家话剧院都勿远,老小区,树多,安静。物业经理姓李,有事体寻伊。(北京找好房子了。离你学校和国话都不远,老小区,树多,安静。物业经理姓李,有事找他。)” 接着又递过一张卡,“里头有点钞票,算侬生活费加‘道具储备金’。演戏要买行头(戏服)勿好太蹩脚,但也覅瞎用。(里面有点钱,算你生活费加‘道具储备金’。演戏要买行头不能太差,但也别乱花。)” 全程没提地段多金贵,安保多严密,仿佛就是找了个普通落脚点。
2. **舅舅卯文洲的“防火墙”:**
舅舅在某个周末带卯书云去外滩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见了一位穿着利落、眼神精明的女士王女士。“书云,格位王阿姨,勒拉文化圈混了交关年数,人头熟,路子正。(书云,这位王阿姨,在文化圈混了很多年,人头熟,路子正。)” 舅舅介绍,“以后有啥演出信息、剧本邀约,或者碰到啥拎勿清额事体(比如奇怪合同、狗仔骚扰),侬勿要自家出面,寻王阿姨。伊专业格。(以后有什么演出信息、剧本邀约,或者碰到什么拎不清的事,你不要自己出面,找王阿姨。她专业的。)”
王女士笑着递过名片:“卯小姐叫我王姐就好。听讲侬欢喜话剧?蛮好。阿拉先聊聊侬欢喜点啥戏?” 气氛轻松得像朋友聊天,卯书云也放松下来,聊起了喜欢的契诃夫和赖声川。
3. **外婆奶奶的“后勤保障”:**
外婆开始给卯书云塞各种小东西:一大罐自制的润喉秋梨膏(“北京干,嗓子要保护好!”),几包上海买好的、她惯用的某牌子卫生棉(“格个牌子北京勿一定好买!”),甚至还有一小瓶麻油(“拌凉菜滴两滴,香!”)。
奶奶则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自己年轻时收集的、关于老上海月份牌美女姿态的图册(“格点动作老有味道,演戏用得着!”),还有几块颜色素雅的真丝零头料子(“做点小手绢、头绳,上台用得上。”)。
4. **表哥们的“添乱”与“支持”:**
卯子琛兴冲冲地网购了一堆他觉得很“文艺”的玩意儿寄到北京新家地址:一个复古煤油灯造型的台灯(实际是LED的),一套据说是“演员必读”的哲学书(卯书云翻了翻,太深奥),还有一个巨大的、印着莎士比亚头像的靠垫(丑得惊人)。
卯子珩的行动更直接:他不知从哪搞来一份北京那小区及周边详尽的交通图、便利店、菜市场、三甲医院分布图,甚至标注了哪家小馆子夜戏结束还能吃到热乎的馄饨,打印得清清楚楚,塞进卯书云的行李箱夹层。末了,递给她一个老式按键手机:“格只手机号只有屋里厢人晓得。真格有急事,打格只。(这个手机号只有家里人知道。真有急事,打这个。)”
5. **父母的“精神食粮”:**
父亲卯文渊送她一个精致的迷你星空投影仪:“夜里厢睏勿着,打开看看,当心相星星。(晚上睡不着,打开看看,当心看星星。)”
母亲苏曼微塞给她一个U盘:“里头是我勒拉世界各地剧场后台录格声音。幕布拉起来之前格种安静,演员清喉咙格声音,后台脚步声音…侬空了听听,蛮有意思额。(里面是我在世界各地剧场后台录的声音。幕布拉起来之前那种安静,演员清喉咙的声音,后台脚步声…你空了听听,很有意思的。)”
**临行:栀子花香伴北行**
出发前一天,家里像往常一样吃饭。外婆做了满满一桌子卯书云爱吃的菜:油爆虾,腌笃鲜,糖醋小排…卯子琛一边抢虾一边嚷嚷:“妹妹,到了北京覅忘记上海味道!想吃了打电话,阿哥给侬快递!(妹妹,到了北京别忘记上海味道!想吃了打电话,哥哥给你快递!)”
爷爷慢悠悠喝了口黄酒:“出门在外,胆大心细。该硬气额辰光勿要缩。(出门在外,胆大心细。该硬气的时候别缩。)”
奶奶夹了块鱼肚子肉放她碗里:“好好交吃饭,好好交演戏。(好好吃饭,好好演戏。)”
舅舅拍拍她肩膀:“有事体寻王姐。(有事找王姐。)”
舅妈笑着递过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带给侬新同学尝尝。(带给你的新同学尝尝。)”
没有隆重的送别仪式。第二天一早,卯子珩开车送她去高铁站。行李塞满了后备箱,除了必备品,更多的是外婆塞的秋梨膏、奶奶给的料子、父亲送的投影仪、母亲录的U盘、表哥买的丑靠垫…还有那本梅先生批注的《雷雨》,以及她用湿棉花小心养在保鲜盒里的两朵梅先生送的栀子花,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双肩包里,散发出清甜绵长的香气。
站台上,卯书云背着包,拖着行李箱。外婆踮脚理了理她有点乱的刘海,奶奶捏了捏她的手。卯子琛咋咋呼呼地喊:“妹妹!加油!演个皇后娘娘回来!” 惹得旁边旅客侧目。
卯书云忍不住笑了,挥挥手:“晓得勒!阿爷阿娘,阿婆奶奶,舅舅舅妈,阿哥们,我走勒!(知道啦!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哥哥们,我走啦!)”
转身走进车厢,找到座位。窗外,上海的晨光里,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拉开背包拉链,栀子花的香气幽幽地弥漫开来。她拿出那本旧旧的《雷雨》,翻到梅先生批注的那一页,指尖划过那些娟秀的字迹。心里没有离愁别绪,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像那含苞的栀子,等着在另一个城市的舞台上,静静地、努力地,绽放出自己的模样。北上的列车启动了,载着一个带着栀子花香的姑娘,驶向属于她的、充满未知台词和聚光灯的下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