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汇报演出的夜晚,小剧场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油彩和期待的味道。严浩翔站在侧幕条后,看着舞台中央被灯光笼罩的卯书云——妮娜。
她穿着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赤着脚,站在象征“湖”的蓝色光晕里。初登场时的妮娜,眼神像未经世事的小鹿,清澈见底,带着对舞台、对爱情、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念着那些充满诗意和幻想的台词,声音像清晨的露珠,纯净得不染尘埃。那份天然的纯真,让台下的观众不由自主地屏息。
严浩翔饰演的特里果林登场。他带着文人的倦怠、被生活磨平的棱角,以及一丝对青春和纯粹的隐秘渴望。他看向妮娜的眼神,混杂着欣赏、诱惑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即将毁灭美好事物的残忍预感。严浩翔将这份复杂拿捏得恰到好处,台词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倦怠感。
两人的对手戏如同精心编织的网。妮娜的崇拜和爱慕炽热而盲目,特里果林的回应则带着温柔的残忍和自私的怯懦。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次台词的碰撞,都充满了微妙的电流和心照不宣的张力。卯书云将妮娜从满怀幻想到梦想被现实无情戳破的过程,演绎得层次分明,令人揪心。
转折点在于那场关键的湖边对话。特里果林用现实主义的冷水,浇灭了妮娜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舞台的幻想之火。
“……舞台?那只是幻象,妮娜。生活是残酷的,它不会因为你的梦想而变得温柔。” 严浩翔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眼神却泄露了一丝不忍。
灯光聚焦在卯书云身上。她脸上的光芒仿佛瞬间黯淡下去。那双清澈如小鹿的眼睛里,先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仿佛听不懂这残酷的宣判。紧接着,巨大的、无声的痛苦像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瞳孔。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剧烈的晃动,而是像风中残烛般细微却绝望的摇曳。她没有立刻流泪,只是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份被信仰(对舞台、对爱情)瞬间摧毁的巨大空洞感和窒息感,被她用眼神和身体语言传递得淋漓尽致,沉重得让整个剧场都陷入了死寂。
严浩翔在侧幕条后,心被狠狠攥紧了。
他见过卯书云在《恋爱的犀牛》排练时的失控,那是被触碰禁忌的惊恐。而此刻舞台上的痛苦,却带着一种**过于真实**的绝望和幻灭感。这不像是在演妮娜,倒像是……她内心某个角落被狠狠击中的真实回响。那句“路要朝前走”再次不合时宜地滑过脑海,带着冰冷的刺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卯书云内心那座看似平静的深湖之下,可能真的埋葬着某种被信仰背叛的、巨大的伤痛。
妮娜最终念出了那句饱含血泪的台词:“……我的翅膀被折断了……”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她缓缓转身,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无比单薄和孤独。
演出在震撼的寂静中落幕,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卯书云和严浩翔站在舞台中央谢幕。卯书云的脸上已恢复了那惯有的、带着淡淡疲惫的温和笑容,优雅地向观众鞠躬。但严浩翔离得近,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灯光下,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沉重的疲惫感。
回到后台,气氛热烈。同学们互相祝贺,拥抱,分享着演出的兴奋。卯书云被几个女生围住,真诚地赞叹她演得太棒了,尤其是最后那段,简直把人心都揪碎了。卯书云只是微笑着,轻声回应:“是大家配合得好。” 她接过别人递来的水,小口喝着,眼神平静地扫过人群,落在正在和老师说话的严浩翔身上。
严浩翔应付完老师,目光也恰好寻来。两人隔着喧闹的后台,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卯书云对他微微颔首,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比平时深了一点点,眼神里带着一种完成重大挑战后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演得如何?
严浩翔也对她点了点头,没有夸张的赞美手势,只是用口型清晰地、无声地说了一句:“演得真好。” 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认可,以及一丝……心照不宣的、对她刚才在舞台上倾注了巨大心力的理解。他知道,刚才那场戏,她不仅仅是演妮娜,更是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小心翼翼地、艺术化地释放了出来。
卯书云看懂了他的口型,也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内容。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清澈的眼眸里漾开一点真实的光亮,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她轻轻眨了眨眼,算是回应,然后便自然地转开视线,继续和身边的同学说话。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捧着一大束鲜花挤过来:“卯书云同学!有人送花给你!放在前台了!”
花束很大,是素雅的白玫瑰和淡紫色桔梗,搭配着翠绿的尤加利叶,风格清新脱俗。花丛中,几朵洁白饱满、香气馥郁的**新鲜栀子花**被精心地穿插其中,格外显眼。花束上没有署名卡片。
卯书云看着那几朵带着水珠的栀子花,微微一怔。外婆家小花园的气息仿佛瞬间跨越千里,萦绕鼻尖。她的眼神柔和下来,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洁白的花瓣,指尖传来冰凉的湿润感。一丝了然的、温暖的浅笑在她唇边绽开。她知道是谁送的——只有外婆会如此执着于用栀子花传递牵挂和骄傲,也只有外婆,会如此懂得她的喜好,用这种低调却充满心意的方式表达祝贺。
她抱着那束散发着清雅栀子香气的花,在后台略显混乱的光影里,安静地站着,眉眼间是卸下重担后的恬淡与满足。这份来自家人的、无声却深沉的爱意,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严浩翔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抱着花,低头轻嗅栀子花的侧影,在后台的喧嚣中构成一幅静谧的画卷。那抹温柔满足的笑意,比舞台上的任何光芒都更打动人心。他心中那点因舞台表演而起的、对她过往的隐忧,似乎也被这温馨的一幕悄然抚平了一些。
期末的喧嚣过后,校园生活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卯书云与严浩翔的关系,也如那杯温度刚好的清茶,维持在一种舒适而自然的“淡而有味”的状态。
一个安静的下午,严浩翔在图书馆戏剧区寻找契诃夫的剧本集。在一排高大的书架尽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卯书云正踮着脚,试图够到最上层一本厚厚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严浩翔自然地走过去,轻松地替她拿下了那本厚重的书。
“谢谢。” 卯书云接过书,声音轻软。
“顺路。” 严浩翔随口应道,目光扫过她怀里抱着的几本书,除了斯坦尼,还有布莱希特和一本《中国戏曲表演美学通论》,“研究跨度很大。”
卯书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唇角微弯:“嗯,想找点不同的养分。” 没有多余的客套,坦然分享着自己的探索方向。
“布莱希特的‘间离’和戏曲的程式化,有点意思。” 严浩翔也拿起一本布莱希特翻了翻,两人就着书架,低声交流了几句关于不同表演体系融合的看法。阳光、书卷、低语,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几天后,卯书云发现自己的课桌上多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英文原版剧本——《Angels in America》(《天使在美国》)。书里夹着一张素净的便签纸,上面是严浩翔利落有力的字迹:“看到这本,想到你可能会感兴趣。顺路带来。” 没有落款。
卯书云拿起剧本,指尖拂过封面。她知道这本戏的分量和深度,也知道它探讨的主题之沉重。她翻开扉页,看到里面有几处铅笔做的、非常精到简洁的批注(显然是严浩翔的),指出了几处台词节奏和情感爆发点的关键。
她抬头望向教室另一头。严浩翔正和几个同学讨论着什么,似乎并未注意这边。
午休时,卯书云拿出自己那个素白的保温杯,泡了一杯外婆寄来的、加了梨片和冰糖的栀子花茶。她走到严浩翔的座位旁(他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写东西),轻轻将杯子放在他桌角。
严浩翔摘下耳机,抬头看她。
“润喉。谢谢剧本。” 卯书云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眼神清澈。
严浩翔看着那杯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茶,又看看她平静温和的脸,笑了:“闻着就舒服。谢了。” 他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气,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带着栀子花的清甜和梨子的微润,滑入喉咙,驱散了秋日的干燥。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个送剧本,一个回赠花茶。心照不宣,恰到好处。
***
北京的冬天来得凛冽。梧桐叶落尽,枝干在灰蓝的天空下伸展出遒劲的线条。
表演系的期末考核除了汇报演出,还有严格的理论笔试。自习室里暖气开得很足,卯书云坐在窗边,面前摊着厚厚的戏剧史笔记和几本参考书。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乌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疾书,神情专注而宁静。
严浩翔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面前也摊着书本。他戴着降噪耳机,偶尔抬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窗边的那个身影。她专注的侧影,像一幅沉静的油画,让浮躁的心绪也跟着沉淀下来。
他想起自己最近的行程:跨年演唱会、新歌录制、综艺录制…档期排得满满当当。而卯书云,似乎永远扎根在校园和排练厅这片土壤里,安静地汲取着养分。他欣赏她这份定力,甚至隐隐有些羡慕。他的未来早已被聚光灯和行程表规划得满满当当,而卯书云的未来,似乎有着更纯粹的、只属于舞台的可能性。
一次课间闲聊,有同学问起寒假计划。
“回家,陪陪家人。” 卯书云的回答简单温馨。
“你呢,浩翔?又是空中飞人吧?” 同学转向严浩翔。
“嗯,有几个活动和录制。” 严浩翔点头,语气平常。
“卯书云,你以后…就只打算演话剧吗?” 另一个同学好奇地问,“以你的条件,拍电影电视剧肯定大火啊!”
卯书云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眼神清澈而坚定:“舞台上的光,更吸引我一些。” 她没有过多解释,但那份从容的笃定,让问话的同学也不好再追问。
严浩翔看着她。冬日暖阳透过窗户,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光芒。他想起舞台上那个破碎绝望的妮娜,也想起图书馆里那个踮脚够书的沉静身影。她像一棵根系深扎于戏剧土壤的树,目标明确,心无旁骛。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北京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严浩翔拖着行李箱,准备赶往机场。在宿舍楼门口,他看到了同样拉着行李箱的卯书云。她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衬得小脸愈发白皙,正抬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眼神宁静,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
“回家?” 严浩翔自然地打招呼。
“嗯。” 卯书云收回目光,看向他,围巾上方露出清亮的眼睛,“你也是?”
“嗯,赶飞机。” 严浩翔点头。
“一路平安。” 卯书云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软。
“你也是。” 严浩翔回应,“提前…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卯书云微微颔首,唇边漾开清浅的笑意。
细雪无声地落在两人的头发和肩头。卯书云紧了紧围巾,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向校门方向,米白色的身影在纷飞的雪花中渐渐模糊。
严浩翔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或许是她围巾上残留的)。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保姆车。
一个向南,一个可能飞向任何有舞台的地方。短暂的休止符后,是各自奔赴的旅程。北电的舞台见证了他们的初遇、磨合与默契。而未来,更大的舞台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或许终有一日,当栀子花与雪松的气息在不同的聚光灯下再次相遇,那份在校园里悄然滋长的、淡而有味的理解与欣赏,会酝酿出更醇厚的篇章。雪落无声,但春天的种子,已在冬日的土壤下悄然孕育。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