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的拍摄基地选在了一座废弃工厂改造的巨大影棚内。刻意做旧的、冰冷的水泥墙，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怪兽的血管盘踞在头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粉尘和机油混合的冷硬气息。这里，完美复刻了周世宏发家“原罪”的象征，也成了林小雨讨债的审判场。
卯书云穿着林小雨那身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旧T恤和牛仔裤，坐在角落一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颈间那条素净的玉兰丝巾成了这灰暗空间里唯一的亮色，也是她锚定自我的唯一信物。她蜷缩着，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面藏着那份致命的“证据”），眼神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惊弓之鸟般的脆弱与疏离。她在“林小雨”的状态里，沉默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牢笼。
片场另一端，气氛截然不同。
“哎呦喂，金导，您这地儿挑的…够劲儿！” 一个带着独特喜剧腔调、却莫名透着股深沉疲惫的声音响起。沈腾穿着一身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深灰色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成功商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踱步过来。他饰演的周世宏，甫一亮相，便是那副精心打造的“环保慈善家”面具。然而，沈腾那双被观众熟知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复杂难辨的东西——是审视，是精明，是深藏的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走到卯书云附近，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种上位者习惯性的、礼貌的社交距离，自然地拿起道具桌上一个精致的金属打火机，“咔哒”一声打开，又合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片场显得格外清晰。
“沈老师来了！”金蔓顶着她标志性的乱蓬蓬卷发，从监视器后面探出头，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猎物的鹰，“来来来，正好！卯老师状态也到位了！咱们先走一遍林小雨第一次‘闯入’周世宏办公室的戏！记住啊沈老师，您现在是‘周世宏’，刚开完一个关于‘绿色未来’的发布会，春风得意马蹄疾！而这位…”她指向卯书云，“…是您完美世界里的第一道裂缝，一颗您以为早已被深埋的、定时炸弹！”
沈腾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那抹商人的温和里渗入了属于周世宏的、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评估。他走到布置成奢华现代办公室的区域，在宽大的皮质老板椅上坐下，身体放松地后靠，拿起一份假装的财经杂志，姿态闲适。
“Action！”
沉重的办公室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镜头推进，首先捕捉到的是一只紧紧抓着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的手。然后，林小雨（卯书云）的身影才如同鬼魅般，一点点挤进门缝，暴露在周世宏（沈腾）的视线下。
沈腾的表演极其精准。他先是随意地抬眼，看到门口出现一个陌生、寒酸、神情惊惶的少女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上位者的漠然。他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脸上迅速挂起那种用于应付“底层访客”的、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笑容：“小姑娘，你找谁？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语气是平和的，甚至带着点长辈式的关切，但眼神深处是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仿佛在看一件误入华美殿堂的垃圾。
卯书云的林小雨，在门被推开、真正暴露在周世宏目光下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当头浇下！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沈腾（周世宏）那看似温和实则压迫感十足的目光对视。她像一只被强光照射的夜行动物，本能地想缩回阴影里。她的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细碎而急促的吸气声，在过分安静的片场被放大得令人心颤。她死死抱着怀里的破旧背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微微佝偻着，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半步，几乎要夺门而逃。
“Cut！”金蔓喊停，她没有立刻评价表演，而是小跑到卯书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导演特有的、引导演员的魔力：“卯老师，好！非常好！那种生理性的恐惧太真实了！但记住，林小雨是带着‘核弹’来的！她的恐惧下面，是恨！是压得她喘不过气、逼着她必须站在这里的恨！背包里的东西，是她奶奶用命换来的！是她唯一的武器！再想想那瓶水…那味道…”
卯书云闭了闭眼，急促地呼吸着，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颈间的玉兰丝巾。金蔓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小雨心底那扇被恐惧暂时封锁的、充满仇恨和孤勇的门。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惊惶依旧，但那深不见底的眼底，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开始燃烧。
另一边，沈腾也走了过来，他不再是周世宏，脸上带着属于沈腾的、关切又有点无奈的笑容：“哎呀妈呀，卯老师，你这状态…太吓人了真的！我刚才坐那儿，真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真干了啥亏心事儿似的！” 他用一种夸张的、自嘲的语气缓解着片场过于凝重的气氛，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润喉糖（不是卯书云的梨膏糖，是普通的薄荷糖），递给卯书云，“来，压压惊？看你紧张得，我都跟着冒汗了。”
卯书云从林小雨的状态里抽离了些许，看着沈腾递过来的糖，又看看他真诚（虽然带着点喜剧演员特质）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谢谢沈老师，不用了。” 她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颗深褐色的梨膏糖，剥开放进嘴里。熟悉的清甜微凉带着药香在舌尖化开，像一道清泉，缓缓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
沈腾也不在意，把糖塞回自己口袋，咂咂嘴：“行，卯老师有自己的‘秘密武器’。挺好挺好。” 他转向金蔓，表情认真了些，“金导，下一遍我收着点？刚才那‘温和’是不是有点假？周世宏这老狐狸，对着这么个突然闯入、明显不对劲的小姑娘，第一反应应该是警惕和评估为主，那‘关心’得再虚伪点？”
金蔓眼睛一亮：“对！沈老师通透！再虚伪点！那笑容，要像一层镀金的假皮，底下的算计和冷，得让观众隔着屏幕都能咂摸出来！卯老师，你就抓住他这层假皮！用你的眼神，撕开它！”
再次开机。
这一次，当林小雨颤抖着出现在门口时，周世宏（沈腾）脸上的笑容弧度更完美了，眼神却像冰冷的探照灯，不动声色地将林小雨从头扫到脚，尤其是她死死抱着的那个破旧背包。他放下杂志的动作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身体前倾的幅度也更大，压迫感陡增：“小姑娘？” 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但那温和里淬了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前台。” 他用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带着一种驱赶的意味。
卯书云的林小雨，依旧恐惧得浑身僵硬，脸色惨白。但在沈腾那虚伪的温和和敲击桌面的驱赶动作下，她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猛地蹿高！惊惶并未消失，却被一种更强烈的、被侮辱和被轻视的愤怒冲撞着！她猛地抬起头！
就是这一个抬头的动作！
镜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
那不再是单纯的惊惧小兽！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滔天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恨意、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执拗！她死死地盯着周世宏（沈腾），嘴唇依旧颤抖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那眼神，却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带着无声的、震耳欲聋的控诉，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刺向对方！仿佛要将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连同他那虚伪的面具，一起钉穿在身后的豪华墙壁上！
沈腾（周世宏）脸上的完美笑容，在接触到这眼神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顿了一瞬！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地、用最原始的痛苦和仇恨洞穿的震动！他眼神深处那丝伪装的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和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源于罪恶感的惊悸。
“Cut——！！！” 金蔓激动得从监视器后跳了起来，声音都劈叉了，“漂亮！！！太漂亮了！！！就是这个眼神！卯老师！‘会杀人的纯洁感’！沈老师！您那瞬间的僵硬和眼神变化绝了！周世宏的壳被撬开了一条缝！完美！一条过！保一条！”
片场响起工作人员低低的赞叹声和掌声。沈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抹了抹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对着卯书云竖起大拇指，语气是真诚的佩服：“卯老师，服了！真服了！你这眼神…刚才我真差点接不住戏！感觉真要被你给‘钉死’了！后生可畏啊！”
卯书云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那股支撑着她的、属于林小雨的孤勇之气散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微微喘息着，对沈腾和金蔓的方向轻轻颔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激烈情绪。她默默地又剥了一颗梨膏糖放进嘴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丝巾。
金蔓则抱着她的宝贝“导演”（布偶猫），兴奋地在片场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成了！成了！这化学反应！周世宏的‘冷’遇到林小雨的‘火’！一个虚伪装蒜，一个沉默控诉！这戏有骨头了！‘导演’你说是不是？” 高冷的布偶猫“导演”在她怀里嫌弃地别过脸，只留给兴奋过度的主人一个优雅的后脑勺。
深夜，卯书云回到剧组下榻的酒店房间。身体和精神都像被掏空，喉咙因为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而隐隐作痛。外婆已经睡下，桌上留着一碗温在保温罩里的冰糖炖梨，旁边还有一小碟精致的茯苓糕。
她打开手机，屏幕上跳出几条信息。大多是剧组群里的通知。置顶的聊天框里，有一个熟悉的头像（严浩翔的）在几小时前发来一张照片——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夜空。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上，散落着几颗清冷的星子。构图简洁，却透着一种广袤的宁静。
卯书云静静地看着这张照片。片场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沈腾带来的压迫、林小雨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在这一刻，似乎被这片宁静的夜空悄然吸走了一些。她没有回复文字，只是点开表情栏，选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风格的玉兰花苞表情，发送了过去。
放下手机，她端起那碗温热的冰糖炖梨。清甜的梨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如同地上的星河。
在属于“林小雨”的黑暗河流中跋涉，这片静默守望的星空，和那碗温润的甜汤，是她偶尔得以喘息、汲取力量的微小港湾。明天，她将继续沉入那片名为《父债》的、冰冷而残酷的水域，去完成那场尚未结束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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