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巨大的废弃工厂影棚内，空气仿佛凝固着铁锈与尘埃的味道。午休时间，喧嚣暂歇。工作人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小声交谈。而在片场最偏僻、堆满旧道具箱的角落，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一张折叠小马扎上。
是沈腾。
他脱掉了周世宏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没有了镜头前的圆滑、虚伪或瞬间爆发的惊悸，此刻的他，像一块被水流冲刷得温润的石头，沉静而内敛。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捧着的不是剧本，而是一本边角磨损的《演员的自我修养》，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道具，但被他戴得格外自然），目光专注地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偶尔，他会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地扫过忙碌的片场，带着一种置身事外又洞悉一切的观察者的疏离感。只有当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远处那个同样安静蜷缩在金属椅上的纤细身影（卯书云）时，那平静的眼底才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是欣赏，是探究，更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前辈对真正璞玉的珍视。
“沈老师，盒饭来了！” 场务小哥热情地招呼。
沈腾抬起头，脸上瞬间挂起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厚和亲切的笑容：“哎，好嘞！辛苦辛苦！” 他接过盒饭，道了谢，又自然地坐回他的小马扎，安静地吃着，咀嚼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声音。与方才镜头前那个八面玲珑、言语精明的周世宏判若两人。
下午拍摄一场关键的室内对峙戏：林小雨在周世宏的私人书房里，第一次尝试冲破缄默症的牢笼，发出嘶哑破碎的控诉，却被周世宏用更冷酷、更精准的言语和心理压制逼回原点。
书房布景奢华而冰冷，巨大的红木书桌如同审判台。沈腾（周世宏）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姿态看似放松，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带着压迫感的笃笃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冰冷的探针，审视着站在书房中央、如同风中残叶般颤抖的林小雨（卯书云）。
“Action！”
卯书云的林小雨，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被刻意激怒的绝望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眼睛死死盯着沈腾（周世宏），充满了血丝。她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字：“…你…知道…清河…的水…多…毒吗？！” 声音虽破碎，却带着泣血的控诉力量。
镜头捕捉着沈腾（周世宏）的反应。
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激怒，反而微微向后靠了靠，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怜悯的、却更令人心寒的笑意。他停止了敲击桌面的手指，缓缓开口，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掌控全局的冰冷：
“小姑娘，”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很痛苦。这我看得出来。清河镇的事…是个悲剧。天灾？人祸？谁说得清呢？” 他摊了摊手，一副无奈又置身事外的模样，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卯书云的眼睛，“但把这种痛苦，无端地倾泻到一个…致力于环保事业的人身上？这公平吗？这…理智吗？”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极具蛊惑力也极具摧毁力的“关怀”，“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钱？还是…一个发泄的出口？我，或许可以帮你。”
“Cut！” 金蔓喊停，眉头紧锁，“沈老师！台词节奏完美！那个‘怜悯’的笑和‘关怀’的语气绝了！但…卯老师，”她转向脸色苍白、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场精神绞杀中缓过神的卯书云，“林小雨被他的话击中了！那种被歪曲、被‘关怀’包裹着再次推入深渊的感觉！你刚才的愤怒和绝望很好，但在他最后那段话出来的时候，我需要你眼神里多一点…被说中软肋的动摇和更深、更冰冷的绝望！就像…唯一的武器也被他缴械了那种感觉！”
卯书云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沈腾刚才那段表演带来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那种被看穿、被瓦解的感觉异常真实。
就在金蔓准备再讲一遍时，一直安静坐在监视器旁、仿佛只是休息的沈腾，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私下特有的、略显低沉平缓的腔调：
“金导，我有个想法。” 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卯书云，眼神里没有指导的居高临下，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探讨，“周世宏说最后那段话的时候…卯老师，你可以试试…别看他。”
卯书云和金蔓同时看向他。
“林小雨最怕的是什么？是周世宏这个人吗？不全是。” 沈腾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她更怕的是他说的话…那些看似‘关怀’、‘理智’，实则杀人诛心、把她所有的正当性都消解掉的话。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她心里。所以，当他说到‘你想要什么？钱？还是…发泄的出口？’的时候，你可以试着…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他做了个细微的、目光向下漂移又迅速收回的动作，“看向…他身后书架上一个昂贵的古董花瓶？或者地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总之，是那些代表着他奢华、冰冷、与你（林小雨）的世界天壤之别的象征物。眼神里，愤怒还在，但多一层…被巨大的、无法撼动的现实击中的茫然和…心死。”
他顿了顿，看着卯书云，眼神温和而认真：“你刚才的表演已经非常有力量了，卯老师。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不看比看，更能体现那种…被彻底击垮的感觉。你觉得呢？”
片场安静下来。金蔓眼睛发亮，用力一拍大腿：“好！沈老师这主意绝了！视觉逃避！强化无力感和阶级差距的碾压感！卯老师，试试！”
卯书云看着沈腾。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是真诚的建议，没有半点前辈的架子。他刚才的分析，精准地戳中了林小雨那一刻的心理核心。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好，我试试。”
再次开机。
当沈腾（周世宏）用那冰冷又“关怀”的语调说出“我，或许可以帮你”时，卯书云（林小雨）死死盯着他的眼神，果然如沈腾所说，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猛地、几乎是狼狈地移开了！她的视线慌乱地掠过他身后书架上那个在灯光下泛着冰冷釉光的青花瓷瓶，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仓皇地落回自己脚下那片光洁得能映出她狼狈倒影的大理石地面。那一刻，她眼中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死灰般的绝望覆盖，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最后一丝支撑也被抽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无力。抓着桌沿的手，也颓然地松开了。
“Cut——！！！” 金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完美！！！就是这个感觉！卯老师！沈老师！神了！沈老师您这戏骨真是…一点就透啊！” 她冲过来，兴奋地差点想拥抱沈腾，被对方笑着摆手躲开。
沈腾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卯书云身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很轻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他低声说：“非常好，卯老师。刚才那下，抓得太准了。” 语气是纯粹的欣赏。
卯书云微微喘息着，对上沈腾的目光，那份沉静下的真诚欣赏，让她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她轻轻颔首，低声回应：“…谢谢沈老师指点。”
一天的拍摄在高压中结束。卯书云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她独自坐在化妆间卸妆，镜子里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她习惯性地从包里摸出梨膏糖的小盒子。
刚剥开一颗，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是沈腾的助理，一个很干练的年轻人。
“卯老师，打扰了。” 助理递过来一个很朴素的纸袋，“沈老师让我给您这个。他说看您嗓子用得厉害，这个是他老家一个老中医配的方子做的润喉糖，效果还行，让您试试。” 助理顿了顿，补充道，“沈老师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让您别有负担。他就是…觉得您演得太好了，嗓子得好好护着。”
卯书云愣了一下，接过纸袋。里面是几颗独立包装的、深褐色的糖块，散发着一种不同于她梨膏糖的、更浓郁的中草药香气。包装很简朴，没有任何商标。
“谢谢，麻烦替我谢谢沈老师。” 卯书云轻声说。
助理笑了笑：“沈老师还说，让您别学他年轻时候，为了演戏不要命，该休息就休息。” 说完便离开了。
卯书云捏着那颗沈腾送的润喉糖，看着镜中的自己。沈腾私下那份沉静和惜才之心，通过这包简朴的糖，无声地传递了过来。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收好。她拿出自己那颗梨膏糖，放进嘴里。清甜微凉，带着熟悉的药香，缓缓抚慰着疲惫的神经。
片场的灯光次第熄灭。巨大的影棚沉入更深的阴影。卯书云走出化妆间，看到沈腾已经换回了他那身简单的休闲装，正站在影棚门口，安静地抬头看着城市灰蒙蒙的夜空。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工业废墟背景下，显得有些孤独，却又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力量。
他没有回头，卯书云也没有打扰。她裹紧了外套，颈间的玉兰丝巾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外婆还在酒店等她。
在属于林小雨的这条冰冷黑暗的“讨债”之路上，前辈那包朴素的润喉糖，像一块小小的、温热的炭火。它不炙热，却足以在寒夜里，让人感受到一丝同行者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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